焦山,峙立于大江之中,与北岸的象山夹江对峙,如同天设的门户,拱卫着下游的建业。
山势不高,却嶙峋陡峭,林木蓊郁。
此刻,这座江中孤岛,成了终结一个时代、开启另一个时代的舞台。
时值秋日,天高云淡,江风带着些许凉意,吹拂着山间已然泛黄的树叶。
往日宁静的山麓滩涂,此刻已然肃清,铺上了厚厚的黄土,洒水净道。
从简易码头到山腰预设的受降台,沿途两侧,每隔五步,便肃立着一名顶盔掼甲、手持长戟的蜀汉羽林郎,甲胄鲜明,目光平视,如同两排沉默的钢铁雕塑,在阳光下闪烁着冷硬的光泽。
江面上,蜀汉水师的战船并未完全靠近,而是散布在焦山上下游及对岸,保持警戒。唯有数艘装饰相对华丽、悬挂天子旌旗和丞相、大将军节旌的楼船,停泊在焦山南侧特意清理出的水域。更小的舟船往返,将重要人物送上滩头。
受降台设在山腰一处略为平坦的开阔地,背依青松翠柏,面朝浩荡长江,视野极佳。台以原木搭建,铺以红毡,虽显仓促,却自有一股庄严肃穆之气。台中央设御座,稍低处设丞相、大将军及主要文武陪位。
辰时正,鼓乐声起。
不是喧闹的凯旋乐,而是低沉、恢弘、带着古意的韶乐。编钟磬石之声,混着江涛松风,涤荡着山野间的最后一丝肃杀。
刘备,在诸葛亮、陈到一左一右的陪同下,缓步登上受降台。
他今日未着戎装,而是一身玄端冕服,头戴十二旒平天冠,虽然年过六旬,鬓发斑白,但面色红润,目光沉静睿智,步伐稳如山岳。数十年的颠沛流离、艰辛创业,所有的风霜与荣耀,似乎都沉淀在了这具身躯和这身象征最高权力的服饰之中。他只是站在那里,无须言语,便自然成为天地的中心。
诸葛亮羽扇纶巾,神色恬淡,唯有眼底深处,偶尔掠过一丝如释重负的波澜。陈到金甲外罩锦袍,按剑侍立,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全场,确保万无一失。
随后,蜀汉主要文武,如张飞、关羽跟赵云镇守他处未至、魏延、蒋琬、费祎、杨仪等,依次登台就位。人人面色肃然,见证这历史性的一刻。
鼓乐声暂歇。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山下那条净道,以及道路尽头、正在从一艘吴式小舟上登岸的一行人。
为首者,正是年仅十二岁的吴主孙亮。
他脱去了天子衮服,只穿着一件素白的中衣,未系腰带,袒露着左臂(肉袒),以示待罪之身。双手被反绑在身后(面缚),用一根白色的丝带象征性捆着,丝带另一端,被他用牙齿轻轻咬住。他小脸苍白,毫无血色,眼眶红肿,显然是哭过,此刻强忍着恐惧和屈辱,在两名蜀军礼官的引导下,低着头,一步一步,踏上了铺满黄土的道路。
他的步伐很慢,很轻,仿佛脚下不是坚实的土地,而是烧红的烙铁。每走一步,瘦小的身躯都微微颤抖。身后,是江东最后的重臣们:丞相步骘、卫将军全怿、骠骑将军吕据、以及顾谭、朱异等十余人。他们也都穿着素服,未戴冠冕,低着头,步履沉重地跟在幼主身后。
长长的队伍,沉默地在两排羽林郎冰冷的目光注视下,向山腰移动。只有脚步声,和江风拂过松针的沙沙声。
终于,他们来到了受降台前。
孙亮停下脚步,抬起头,望了一眼台上那高高在上的玄色身影,以及那一片沉默而威严的目光。巨大的压力让他几乎站立不稳,眼泪再次涌上眼眶,却被他死死忍住。
他松开口,那根象征性绑着手腕的白色丝带飘落在地。
然后,他双膝一软,向前扑倒,不是站立跪拜,而是以最卑微的“膝行”姿态,用膝盖和未被捆绑的右手,一点点挪向受降台的阶梯。他的左手,紧紧抱着一个紫檀木匣,里面盛放的,是传说中的传国玉玺,以及江东各州郡的户口图册、官吏名簿。
一步,两步……膝盖磨在粗糙的黄土和石阶上,很快便渗出血迹,染红了素白的裤管。但他恍若未觉,只是死死咬着嘴唇,眼睛盯着地面,艰难地向上挪动。
身后的步骘等人,见此情景,无不悲从中来,纷纷跪倒在地,以头触地,不敢仰视。许多老臣已是泪流满面,不是为了孙亮的屈辱,更是为了江东数十载基业,竟以如此方式终结。
台上的蜀汉众臣,神色亦颇为复杂。张飞浓眉紧皱,魏延面露矜色,蒋琬、费祎等则面现唏嘘。诸葛亮眼帘低垂,羽扇轻摇,不知在想些什么。陈到的手,始终按在剑柄上,保持着警惕,但看着那少年膝行染血的模样,心中也难免闪过一丝不忍。
终于,孙亮用尽了全身力气,膝行至御座台阶之下。他喘息着,将怀中木匣高高举过头顶,因为反绑和姿势,这个动作做得极为艰难。他仰起惨白的小脸,泪水终于滑落,声音细若游丝,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罪……罪臣孙亮,年幼昏聩,受制权奸,抗拒天兵,罪孽深重……今……今率江东臣民,归命王化……谨献上传国玺、舆地图册、官吏簿籍……乞……乞陛下……哀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