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色者——”(琴音沉实,如大地承载)
“礼之所丽也——”(音色转亮,如礼器映光)
“利者,民之依也——”(旋律下行,如民生多艰)
当吟到“辨之于毫厘而使当其则者”时,琴声忽然变得极其精细,左手吟猱的幅度极小,音与音之间的空隙精准如尺量。那不是表现“德”,是在模仿“辨毫厘”的思维过程。
老学士们起初皱眉,渐渐坐直了身体。徐怀仁手指在膝上跟着打拍,眼中越来越亮。
“自天生之而皆诚——”(琴音开阔,如天幕展开)
“自人成之而不敢不明——”(音转警醒,如晨钟敲响)
最精彩的是“心无非物也,物无非心也”两句。刘诜左右手同时弹奏不同的旋律线:右手高音区清澈如“心”,左手低音区浑厚如“物”,两条线各自独立却又彼此呼应,最后交融成一个和弦——不是和谐的大三和弦,是个略带紧张的小七和弦,像“心”与“物”既融合又保持距离的状态。
“故其圣也——”(琴声陡然升高,如登临绝顶)
“如天之无不复帱——”(音浪铺开,轮指如云海翻涌)
当最后一句“备万物于一己而已矣”出口时,刘诜做了一件惊人之举:他左手按住低音区的弦制造持续嗡鸣,右手同时扫过高、中、低三个音区,又在琴身侧板轻敲两下,最后用指甲划过琴弦——一串混杂的、不纯粹的、却充满生命力的音响迸发出来。
那不是“结束”,是“容纳”。
余音袅袅中,刘诜收手,额上已见细汗。
厅内死寂。然后,徐怀仁第一个站起来,深深一揖:“刘某今日,方知何为‘乐’。”
四、新乐府的诞生
暮色已浓,太监们进来点亮灯火。
刘混康亲自给刘诜斟了杯茶:“刘卿这一曲,让朕想起北美土着的一句谚语:‘真正的歌,不是唱出来的,是土地通过人喉咙的震动。’”
刘诜双手接茶,手指还在微微颤抖:“臣也是弹到后半,才忽然明白——陛下这词,不是在说‘圣人包容万物’,是在说‘万物本就在圣人之中’。就像琴声,不是琴师‘创造’出来的,是琴弦、木材、空气、还有弹琴者的心血、在场的听者、甚至窗外的风雨……所有这些共同‘震动’出来的。”
他看向那卷词:“所以臣没用传统调式。因为任何既定调式,都是一种‘筛选’,会把某些声音排除在外。臣试着……让琴弦自己找路。”
“找到了吗?”刘混康问。
“找到了一条。”刘诜道,“但这条路很险,离‘雅’远,离‘俗’也远,在中间某个没名字的地方。”
“那就给它起个名字。”刘混康起身,走到那架古琴前,手指轻触琴弦,“叫‘备物调’如何?或者更直白些——‘一己声’。”
刘诜眼中光芒大盛。
“但这还不够。”刘混康转身面对众人,“一曲一词,改变不了什么。朕想请刘卿主持一事——”
他停顿,声音在灯火中显得格外清晰:
“成立‘大宋南北乐府’,下设二司:北司由刘卿主持,重修雅乐,但不是回到三代,是创制能装得下‘今日大宋’的新雅乐。南司……朕想请徐卿负责,深入市井、乡野、边塞、甚至新拓疆土,采集一切‘活着的歌声’——渔歌、牧谣、作坊号子、移民思乡曲,什么都行。”
徐怀仁激动得脸色发红:“陛下,这……这工程浩大,非数年之功!”
“那就做十年、二十年。”刘混康道,“朕不急着听成果。朕只想在我大宋的乐谱里,除了《霓裳羽衣》,还能听见黄河纤夫的喘息;除了《春江花月夜》,还能听见岭南蛮女的采茶调;除了雅乐钟磬,还能听见北美齐特琴与土着皮鼓的对话。”
他走到窗前,望向夜空。雨后初晴,星光渐显。
“阳娃在朝霞城唱《怅盘桓》,有句词说:‘所有离别\/皆是宓妃袖间漏下的光尘’。朕在想,我大宋这几百年,丢失了多少这样的‘光尘’?那些没被记下的歌、没被传唱的诗、没被听见的哭声与笑声……”
刘混康转身,目光如炬:
“乐之用,不在娱君王,不在饰太平。在‘收纳’——收纳这片土地上所有真实的声响,收纳亿万生民的悲欢离合,收纳时光流逝中那些脆弱易逝的瞬间。然后,用音律的容器,把它们保存下来,传给后世。”
他看向刘诜:“让后世的人听到,知道他们的祖先,是这样活过、爱过、痛苦过、希望过的。这比任何丰功伟绩的颂歌,都更接近‘备万物于一己’的真意。”
刘诜离席,伏地而拜:“臣……领旨。”
其他乐师、学士纷纷起身,长揖及地。
五、尾声:琴声远去
三日后,刘诜携《备万物于一己》的初谱入宫觐见。
谱面很特殊:除了传统工尺谱,还多了许多新标注——某处注明“此处可加入皮鼓闷响”,某处写着“此段旋律可改用齐特琴演奏,音色更苍凉”,甚至在结尾处建议“若有条件,可采集真实风雨声、市集嘈杂声混入”。
刘混康看着谱,笑了:“刘卿这是要掀翻乐律司的桌子啊。”
“陛下恕罪。”刘诜也笑,“但臣那日弹完,夜里做梦,梦见自己不是弹琴,是在调配一锅巨大的汤——丢进去山的回声、水的呜咽、人的絮语、兽的嘶鸣,还有从北美飘来的、说不清是什么的陌生音调。醒来就想:为什么不可以呢?”
“可以。”刘混康合上谱,“但你要准备好,会有无数人骂你‘以夷乱夏’‘败坏雅音’。”
“臣准备好了。”刘诜平静道,“其实这些天,臣总想起阳娃——那个非男非女的存在。她的歌声之所以动人,或许正是因为她不属于任何既定范畴,所以能容纳所有范畴的渴望。”
刘混康默然。他想起大洋洲的星空下,阳娃此刻是否在唱歌?唱给谁听?
“陛下,”刘诜忽然问,“臣能问个逾越的问题吗?”
“问。”
“您写‘备万物于一己’,那‘一己’是谁?是古之圣人?是当今天子?还是……每一个试图理解这世界的普通人?”
刘混康走到窗边。秋日的汴梁城,街市喧嚷,炊烟袅袅,远处大相国寺的钟声正悠悠传来。
“都是。”他轻声说,“圣人备万物以治天下,天子备万物以安百姓,普通人备万物以度此生。区别只在……你觉得自己能装下多少,敢装下多少。”
刘诜深深一揖,抱着琴谱退下。
他的脚步声在宫廊中渐渐远去。刘混康独立窗前,听见远处教坊司的方向,隐约传来试奏新曲的乐声——还是那些熟悉的乐器,但调子似乎有些不同了。
像一株老树,在某个无人注意的夜晚,悄悄生出了一枝新杈。
而在千里之外的北美朝霞城,石光明正坐在学堂屋顶,听几个混血孩童用生涩的汉语、拉丁语和阿尔冈昆语,混杂着唱一首新编的童谣。调子不伦不类,但孩子们笑得很开心。
更远的南方大洋上,“朝霞号”的船舱里,阳娃正对着一面小铜镜,试唱一首无词的歌。维吉尔在舱外听着,那歌声不再完美,有时甚至走调,但里面有风浪的声音、海鸟的鸣叫、水手的鼾声,还有某种……笨拙的、尝试性的、属于“人”的情感。
所有这些声音,此刻正同时响起,在这颗星球的各个角落。
它们还未相遇,还未和鸣。
但或许有一天,会有一双耳朵,能同时听见汴梁的钟声、朝霞城的童谣、大洋洲的海浪,然后在心里把它们编织成一首更大的、谁也未曾听过的歌。
那首歌的名字,或许就叫“备万物于一己”。
而写歌的人,不是某个圣人、天子或乐师。
是时间本身,在用它永不停息的流逝,谱写着这首永远未完成、却永远在生长的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