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混康拿起一块铁锭。暗灰色的表面有砂模留下的粗糙纹理,底部烙着一个简单的印记:一把锤子交叉一把剑,周围一圈拉丁字母——是澳洲的标识。
他想起维吉尔每月送来的简报:“本月产铁三百块,半数用于打造农具,三成用于建造房屋骨架,两成储备应急。”
这些本该变成锄头、犁头、房屋梁架的铁,此刻却堆在江南富商的仓库里,等着被炒高价格,变成更多银锭,然后变成更多土地兼并的资本。
“陛下,”张谦拿着一本厚厚的账册过来,“查到了。周家贷栈三年放贷记录,涉及农户一千二百余户,累计本息合计……八万七千贯。已收走田地三千四百亩,还有五千余亩待收。”
刘混康接过账册。每一页都是血泪:某村张三借三贯,秋后还五贯,田二亩抵债;某镇李四借五贯,利滚利至十二贯,房宅抵债……
账册最后几页,是周家与官府的“分红记录”:知府周延年,年分润五千两;漕运提举三千两;市舶司监督两千两;甚至连县衙主簿都有二百两的“节敬”。
“好一个‘民丰物阜,讼狱稀少’。”刘混康合上账册,“百姓的田都没了,自然无田可讼;财富集中到几家手里,从账面上看可不就是‘民丰’?”
这时,外面传来喧哗。苏州知府周延年跌跌撞撞冲进后院,官帽歪斜,见到刘混康,扑跪在地:“臣……臣不知陛下驾临,未能远迎,罪该万死!”
“你是该死。”刘混康看着他,“但不是因为未能迎驾,是因为你治下的百姓,正在被你和你兄弟逼死。”
周延年面如死灰:“臣冤枉!臣对胞弟所为毫不知情……”
“这五千两的年分红,你也不知?”刘混康将账册摔在他面前。
周延年看到那页记录,彻底瘫软。
刘混康不再看他,对张谦下令:“即刻起,周延年革职查办,移交刑部。周延富及一干案犯,押解进京。查封所有涉案财产——粮食、铁锭、银钱,全部充公。”
“陛下,”陈琳提醒,“这么多粮食铁锭,如何处置?”
刘混康望向仓库里堆积如山的物资,沉吟片刻:“粮食,明日开始在苏州四门设点,按平价售卖给百姓。铁锭……”他拿起一块澳洲铁,“全部运往工部江南作坊,限期一月,打造成农具,平价发售。所得银钱,半数补偿被夺田的农户,半数充实常平仓。”
他顿了顿,声音转厉:“传朕口谕:江南各州府,半月内自查粮铁市价、贷栈经营、土地兼并情状。有瞒报、谎报者,周延年即是前例。另,自即日起,澳洲铁列入‘战略物资’,民间交易需向市舶司报备,囤积居奇、操纵市价者,以谋逆论处。”
命令一道道传出,整个苏州城震动了。
当日下午,周府门前的街道被百姓围得水泄不通。他们听说皇帝亲临,查抄了周家,粮食要平价发售,被夺的田产有望归还,许多人跪在街口,朝着周府方向叩头。
刘混康没有露面。他站在周府最高的阁楼上,看着下面黑压压的人群,看着远处运河上往来的船只,看着这座既富庶又病态的江南名城。
“陛下,”张谦轻声问,“周家虽除,但江南豪族盘根错节,恐怕不止这一家……”
“朕知道。”刘混康说,“所以这只是开始。”
他想起澳洲那片红土地,想起维吉尔和阳娃在那里建立的新秩序——没有世袭的豪强,没有垄断的商贾,所有人在一片空白中从头开始。
而江南,这片积淀了千年文明也积淀了千年沉疴的土地,需要的不是推倒重来,而是一场刮骨疗毒的手术。
“拟旨。”他转身,“第一,重申《大宋刑统》中‘禁榷’、‘抑兼并’诸条款,凡触犯者,罪加三等。第二,设‘江南巡察使’,朕亲自兼任,有临机专断之权。第三,令户部、工部、刑部抽调精干,组成‘清田清贷司’,三个月内,厘清江南土地、债务乱象。”
他走到案前,提笔亲自书写诏书。字迹刚劲,力透纸背:
“朕闻治国之道,在安民;安民之要,在均贫富、平物价。今江南有豪强,囤货居奇,放贷夺田,致使富者连阡陌,贫者无立锥。此非天灾,实乃人祸。自即日起,凡有操纵市价、盘剥百姓者,无论官绅,严惩不贷。朕当亲巡州县,有诉必接,有恶必除。此诏,晓谕江南。”
写罢,他盖上随身携带的玉玺。
夕阳西下时,刘混康走出周府。门外百姓仍聚不散,见他出来,纷纷跪倒,山呼万岁。几个白发老农老泪纵横:“陛下圣明!陛下为我们做主啊!”
刘混康扶起最近的一位老人:“老人家,是朕来晚了。”
老人握着他的手,粗糙如树皮的手掌颤抖着:“不晚,不晚……陛下来了,我们就有活路了。”
那一刻,刘混康忽然明白了什么。
他追求的“道”,不是虚无缥缈的天道,而是让这些粗糙的手掌能有田可耕、有饭可吃、有屋可居的人间正道。
而维护这条道,有时需要经文辩论,有时需要制度改革,有时也需要像今天这样——以无上权力,行雷霆手段。
夜幕降临,苏州城华灯初上。
周府门前的灯笼被摘下,换上了官府的封条。而城北平价售粮点前,排队的百姓依然络绎不绝。衙役们举着火把维持秩序,粮袋被拆开,白米流入百姓的布袋,铜钱叮当落入官府的木箱。
这是一种朴素的交换,也是一种秩序的回归。
刘混康站在暗处,看着这一切。
他知道,江南的积弊非一日之寒,今日之举不过掀开冰山一角。那些隐藏在更深处的豪族,那些更精妙的利益勾连,那些延续了数百年的潜规则,都不会轻易退场。
但至少,今夜,苏州城的百姓可以睡个踏实觉了。
而明天,太阳照常升起时,这场刮骨疗毒的手术,将继续进行。
直到这片富庶的土地,真正属于在这片土地上劳作生息的人民。
而不是属于那些躲在深宅大院里,用账簿和契书吸血的蠹虫。
远处传来更鼓声。
刘混康转身,走入夜色。
他的身影在苏州城的灯火中渐渐模糊,但他留下的那道“铁令”,却像一块投入湖面的巨石,涟漪正在向整个江南扩散。
而在千里之外的澳洲,维吉尔收到了一封加急密信。读完信后,他站在红石山上,望向北方,对身旁的阳娃说:
“陛下在江南动手了。我们的铁,终于要回到它该去的地方——不是富商的仓库,而是农夫的锄头。”
阳娃沉默片刻,轻声唱起一句新词:
“千锤百炼出深山,不为妆点贵人颜。
愿化犁头垦荒土,稻花香里说丰年。”
歌声随风飘散,融入红土山连绵的炉火声中。
在这相隔重洋的两片土地上,一场关于“何为正义”的实践,正以不同的方式,同步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