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厂炉火映红天际时,训练场上的裂痕却比高炉的裂缝更难弥合。
维吉尔站在新平整的操场上,看着眼前这支拼凑起来的队伍——大宋遗民站在东侧,罗马与欧陆移民占据西侧,红石部落的三十名战士孤零零立在北面,而马六甲招募的南洋劳工则畏缩地聚在南隅。四群人之间,仿佛有无形的沟壑。
“列队!”尼禄用拉丁语喝道。
罗马人迅速排成整齐方阵,大宋遗民却仍在原地张望。红石部落的战士们疑惑地看着手中刚分发的木制长矛——这些武器对他们而言既陌生又笨重。
“他说什么?”一个闽南口音的中年汉子问同伴。
“叫咱们排队哩。”年轻些的回应,脚下却未动。
维吉尔用刚学的几句闽南语重复命令,又用手势示意红石部落的战士。操场上终于缓缓挪动起杂乱的队伍,但各族裔之间依然泾渭分明。
训练开始不到半个时辰,冲突便爆发了。
起因是罗马老兵马库斯纠正红石部落青年“袋鼠”的持矛姿势时,用力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这在罗马军团中是常见的指导动作。但红石部落的习俗里,陌生人的突然触碰被视为严重冒犯。
“袋鼠”反手推开马库斯,喉中发出低沉的警告声。
“野蛮人!”马库斯用拉丁语骂道,虽然对方听不懂,但那语气中的轻蔑再明显不过。
几个大宋遗民在一旁哄笑:“瞧这些红皮野人,连队列都站不齐。”
“至少比南洋那些黑猴子强些。”另一人接话,目光扫向南隅的马来劳工。
维吉尔正要上前调解,尼禄已先一步踏入冲突中心。这位前罗马皇帝今日未穿戎装,只着一件简单的亚麻长袍,赤足踏在澳洲的红土上。
“停下。”他的声音不高,却让全场寂静。
尼禄没有立即训斥任何人。他缓步走到操场中央,示意四支队伍的首领出列——罗马百夫长马库斯、大宋遗民中的前厢军教头王老七、红石部落长老之子“袋鼠”,以及马六甲劳工推举的马来人头领阿里。
“告诉我,”尼禄的目光扫过四人,“你们各自眼中,何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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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铁矿旁的露天广场燃起篝火。
尼禄没有继续训练,而是让所有人围坐成圈。阳娃坐在维吉尔身旁,怀中抱着从朝霞城带来的琵琶——那是刘混康在她临行前赠予的礼物,琴背刻着“声通万类”四字小篆。
“在罗马,”尼禄站在篝火旁,火光在他脸上跳跃,“我们曾将人分为三等:罗马公民、同盟者、野蛮人。公民有选举权,受法律保护;同盟者次之;野蛮人则近乎牲畜,可被奴役,可被屠戮。”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远方的黑暗:“我年轻时认同这种划分。不,不止认同——我曾用这种划分来为我的暴政辩护。那些在斗兽场中被野兽撕碎的囚犯,那些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叛乱者,那些为建造金宫而被驱赶至死的工匠...在我的眼中,他们不够‘人’。”
夜风穿过桉树林,带来沙沙的响声。
“但在朝霞城的三年,我见到了另一种可能。”尼禄的声音变得柔和,“石光明——那个盲眼的老人,他教我抚琴。当我第一次弹出完整的《幽兰操》时,他对我说:‘陛下此曲,已近人心。’”
“陛下?”马库斯震惊地低呼。
尼禄没有否认,只是继续道:“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一个曾经屠戮自己母亲、妻子、老师的人,一个被元老院宣布为‘国家公敌’的暴君,竟被一个来自遥远东方的盲者称为‘近人心’。”
他蹲下身,抓起一把红土:“澳洲的土地不在乎你是罗马人、宋人、还是红石部落的战士。铁矿不会因为开采者的肤色而改变成分。干旱来时,所有人都要渴;海盗来时,所有人都可能死。”
“袋鼠”忽然用土语说了句什么,经旁边的混血翻译转述:“土地认得脚步,不认得衣服。”
“正是。”尼禄点头,“那么,什么才真正区分‘人’与‘非人’?”
王老七犹豫道:“圣人云,仁者人也。无恻隐之心,非人也。”
阿里用生硬的汉语补充:“我的祖父说,人能记得三代以上的祖先,禽兽只记得今天。”
马库斯挺直脊背:“罗马人相信,能够建立城邦、制定法律、创造艺术者,方为文明人。”
维吉尔注意到,阳娃的手指轻轻划过琵琶琴弦,发出几不可闻的微音。她在思考——这个被创造出来作为“文化武器”的存在,这个曾困惑于自身是否算“人”的歌者,此刻比任何人都更专注地倾听这场讨论。
尼禄等待所有人都发表看法后,才缓缓开口:
“我见过罗马元老院的贵族,他们精通修辞、熟读经典,却在宴会后将奴隶扔进鱼池取乐——因为奴隶打碎了一只水晶杯。”
“我见过高卢部落的酋长,被我们称为‘野蛮人’,却在严冬中将最后一块毛皮披在患病的老者身上。”
“我见过朝霞城的工匠,目不识丁,却能仅凭手感将误差控制在毫厘之间。”
“我还见过...”他看向阳娃,但没有说下去,“见过许多无法简单归类者。”
尼禄站起身,火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在来澳洲的船上,我读完了刘混康托人送来的《孟子》。其中有句话:‘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
“这‘几希’是什么?是马库斯说的创造法律艺术的能力?是王老七说的恻隐之心?是阿里说的记忆祖先?还是‘袋鼠’的部落所说的‘与土地对话’的能力?”
他环视全场,目光如炬:“我认为,这‘几希’在于——能否在保有自我的同时,看见他者亦为人。”
“罗马将异族视为野蛮人时,失去了这‘几希’。”
“我将臣民视为取乐工具时,失去了这‘几希’。”
“而如今在这片土地上,”尼禄的声音陡然提高,“若我们重蹈覆辙——大宋遗民视土着为禽兽,罗马移民视他人为进化不足者,土着视外来者为侵略者——那么我们今日聚集于此,与兽群何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