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笼罩广场,只有柴火噼啪作响。
维吉尔感到胸腔深处,那股深红真罡微微涌动。不是战斗的冲动,而是某种共鸣——他看见,在尼禄的话语中,各族裔士兵紧绷的肩膀渐渐松弛,敌对的眼神开始游移。
“维吉尔总督要组建的,不是罗马军团,不是宋军厢军,不是部落战士队。”尼禄最后说,“而是‘澳洲自卫军’。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我们守护的不是某个帝国、某种文明、某个族群,而是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包括你此刻看不惯的、听不懂的、甚至鄙视的那个‘他者’。”
他走向马库斯,用拉丁语说了句什么,又走向“袋鼠”,用刚学的几个土语词汇比划着,最后来到王老七和阿里面前,抱拳行礼。
阳娃忽然拨动琴弦。
不是完整的曲子,只是一串音符,清澈如溪水流过石缝。然后她轻声唱起红石部落的一首古老调子——那是“袋鼠”前几日教她的,关于袋鼠母亲寻找幼崽的歌。
土语歌词无人听懂,但那旋律中的哀伤与希望,穿越了语言的屏障。
“袋鼠”怔住了,眼眶发红。几个红石部落的战士开始用脚掌轻轻打拍子。
接着,阳娃的旋律一转,融入了一段罗马民谣的片段——马库斯猛地抬头。然后是几句闽南小调,王老七和几个大宋遗民面面相觑。最后,她哼出马来摇篮曲的尾音,阿里低下头,双手合十。
当歌声停下时,篝火旁出现了奇异的寂静——不再是敌对的沉默,而是某种正在酝酿的、全新的东西。
维吉尔站起身,走到圆圈中央。他没有说话,只是缓缓释放出深红真罡。暗红色的光芒如薄雾般弥漫,温暖而不压迫,将所有人笼罩其中。
在这光芒中,每个人都感到某种联系——不是思想的一致,不是文化的同化,而是更基本的、生命之间的共鸣。
“明天训练继续。”维吉尔终于开口,声音平静,“但训练的内容,不仅是刺杀格挡、队列阵法。每天日落前,我要你们做三件事:第一,教身旁的人一句你的母语;第二,学一件他族的文化习俗;第三,分享一个你为何来到澳洲的故事。”
他望向远方的铁矿高炉,第七座高炉正在夜空下喷吐着火星:“我们要建的,不止是防御海盗的军队。我们要建的,是能让不同种子在同一片土壤中生根的...新事物。”
那夜散场后,尼禄独自站在了望台上,望着星空。
维吉尔找到他时,这位前皇帝正用手指在空中虚划,仿佛在描摹某个星座的轮廓。
“你今天的演讲,”维吉尔说,“不像我认识的尼禄。”
“哪个尼禄?”尼禄没有回头,“是那个放火焚烧罗马却吟诵特洛伊陷落诗句的疯子?还是如今这个在澳洲红土上讨论孟子哲学的前朝幽灵?”
“两个都是你。”
尼禄轻笑:“维吉尔,你知道我最大的恐惧是什么吗?不是死亡,不是被遗忘,而是——我今日的忏悔与转变,是否只是另一种形式的自我陶醉?我教导他人‘看见他者’,是否只是为了证明自己已非昔日的暴君?”
“有意义吗?”维吉尔问。
“什么?”
“区分动机的纯粹与否。”维吉尔望向下方营地,那里仍有零星光点,“你看见了吗?王老七正在教马库斯用筷子。阿里在给红石部落的年轻人看马六甲带来的贝壳项链。‘袋鼠’则试图向罗马人解释袋鼠 tracks 的走向如何预示水源。”
“无论你的动机如何,结果正在发生。”
尼禄沉默良久,忽然说:“在罗马,我曾命令建造一座巨像,高三十丈,面朝东方。我想让阳光首先照亮我的面容,让整个罗马城每日第一眼看见的,是我的威严。”
“现在呢?”
“现在我希望,”尼禄转身,脸上带着维吉尔从未见过的神情,“当澳洲的太阳升起时,它照亮的不是某个人的面孔,而是这片土地上所有人共同建造的东西——哪怕那只是一座高炉,一道水渠,一支不成体统的军队。”
他顿了顿:“而且,最好不要有巨像。巨像总会倒塌,倒是歌声...阳娃的歌声,似乎能在倒塌之处生出新的东西。”
两人望向阳娃的帐篷,那里还亮着灯。隐约有琵琶声传来,时断时续,像是在尝试将今晚听到的所有旋律,编织成某种全新的歌。
而在营地边缘,陈约翰正借着月光检查第七座高炉的基座。这位技术总工对哲学辩论不感兴趣,但他注意到一件事:今晚之后,各族劳工交接班时的争吵明显少了。
“或许,”他自言自语地敲下一块松动的耐火砖,“文明就像这高炉,需要不同的材料分层铺设。黏土、石英、长石...各自无用,混烧得当,方能耐火。”
远处传来夜鸟的啼叫,与琵琶声交错。
澳洲自卫军的第一个夜晚,没有训练,没有操演,只有三百多个不同肤色、不同语言、不同记忆的人,在同一个星空下,试图重新回答那个古老的问题——
何为人?
答案尚未成形,但寻找答案的过程本身,已开始改变这片土地上的每一颗心。
而在更遥远的东方,刘混康站在汴京宫城的观星台上,手中把玩着一块澳洲铁矿样品。铁锭黝黑,却泛着独特的暗红色光泽。
“陛下,”身后的年轻书记官轻声禀报,“江南第三批省官已启程实边,其中七人自愿申请前往琼州。”
“不够远。”刘混康说,“下次问问,可有人愿去澳洲。”
书记官震惊抬头。
皇帝却已转身离去,只留下一句随风飘散的话:“熔炉之中,方见真金...也见真人。”
今夜,三大洲之间的海面上,商船、渔船、探险船各自航行。无人知晓,世界正在悄然转变——不是通过帝国的征伐,不是通过宗教的传播,而是通过一座铁矿旁三百余人笨拙的尝试:尝试在看见彼此的差异后,仍选择并肩站立。
这尝试渺小如尘,却蕴含着改变世界轨迹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