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还没化透,张大山的棉鞋就碾出了咯吱声。
他攥着扫帚往煤渣桶上一踢,铁桶当啷滚出半丈远,嗓门震得房檐冰溜子直晃:“昨儿那俩双河屯崽子!天没亮就趴信墙根儿默写规程,手冻得跟胡萝卜似的还写!这会儿倒好——”他弯腰捡起团毛线,“还戴上新手套了!谁给的?”
王念慈正蹲在灶前添柴火,闻言低头抿嘴笑,睫毛在火光里忽闪:“许是灶王爷看他们手凉,托梦送的?”
杨靖蹲在她旁边拨弄灶膛,火钳往灰堆里一探,夹出半张焦黑的便条。
残片上“县里……严查……伪学院”几个字被火烤得蜷起边儿,他轻轻吹灭火星,指腹蹭过焦痕:“灶王爷可不会写钢笔字。”
张大山凑过来,粗粝的手指差点戳到纸:“这是……”
“昨儿后半夜有人往灶膛塞的。”杨靖把残片收进裤兜,看王念慈往瓦罐里搅玉米糊糊,“念慈昨儿抄档案到三更,窗户没插严。”
王念慈舀粥的手顿了顿:“我闻见焦糊味儿,还当是灶火窜了。”
“他们越查,越得看见——”杨靖望着窗外信墙上歪歪扭扭的粉笔字,“这火不是我们点的,是人心自己烧起来的。”
院里忽然传来“哗啦”一声,刘会计举着本厚本子冲进来,眼镜片上蒙着层白霜:“靖子!你看陈小柱这心得!”他翻到最后一页,食指戳着纸角,“他写‘我爹说,平安屯的印比公章还重’!这要传出去——”
杨靖接过本子,见那行小字歪得像蚯蚓,倒比前面的正楷多了股子热乎气:“念慈,把这句抄到《夜校日志》首页。”
“靖子你疯了?”刘会计急得直搓手,“这不是往枪口上撞吗?”
王念慈已经摸出钢笔,笔尖在日志本上顿了顿:“刘叔,您记不记得上月张大娘卖鸡蛋,非让咱们盖共信印?她说‘有这红戳子,外屯人就信我没掺水’。”她提笔写下那行字,墨迹在糙纸上晕开个小圈,“公章管一时,人心压一世。”
刘会计张了张嘴,到底没再说话。
窗外传来孩子们的嚷嚷声,他扒着窗沿看了眼:“得,识字课要开始了。”
土坯教室里,陈小柱举着冻红的手,指甲盖儿还沾着炭灰:“念慈姐,‘共信’俩字,能不能写成‘公心’?”
满屋小脑袋都转过来。
王念慈刚要开口,杨靖已经蹲到土桌前,用炭条在桌面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共”字:“小柱你看,这上头是‘廿’,下头是‘廾’——”他指尖沿着笔画走,“廿是二十,廾是双手,合起来是二十双手捧着颗心。”
“可‘公心’是大家的心意……”
“共信不是心意。”杨靖又画了个“信”字,“左边是‘人’,右边是‘言’,人说的话得作数。这‘共’字里的两个‘人’——”他在“共”字中间点了点,“不是你和我,是王婶子家的二丫,李大叔家的铁蛋,是双河屯的你,是全屯子能数得过来的老老少少。”他抬头看陈小柱发颤的眼尾,“你爹说咱们的印重,是因为这印底下压着的,是一百多口人作的证。”
陈小柱突然吸了吸鼻子,炭条“啪”地掉在桌上:“我奶说,我爷当年给八路军送粮,就是拿红手印当凭证……”
王念慈抽了张草纸递过去,见他抹脸时把炭灰蹭得满脸花,忍不住笑出声:“小柱,你现在就是给全屯子送‘信’的人。”
正说着,院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李家洼支书扒着门框直喘气,羊皮帽子上落满雪:“杨……杨同志!公社调查组往咱这儿来了!说是查‘非法教学’!”
张大山“噌”地抄起扁担,枣木扁担在手里转了个花:“我去村口堵着!反了他们了,夜校是咱们自费办的,又没吃公家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