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靖望着那年轻人被孩子们拽着按手印,突然笑出了声:“刘叔,把咱新抄的《学员档案》拿给他们。”他冲刘会计使了个眼色,“记得把前月王二婶家换工的记录单夹在最上面——那单子上有她闺女的歪扭字,看着实在。”
调查组的车走时,雪已经小了。
张大山趴在窗台上数车辙:“就拿了份档案?白跑一趟!”
“白跑?”杨靖抄起炕桌上的玉米饼子咬了口,饼子凉透了,硌得后槽牙疼,“等他们回县里一翻档案——王大娘家的借粮单有邻居画押,李狗子家的修房工分写着‘泥瓦匠老张监工’,连小柱子他奶的看病钱都记着‘大队卫生室证明’。”他把饼子往桌上一墩,“县里要是说这是乱纪,那就是说老百姓自己记的账不算数;要是说算数……”
“那就是默许!”刘会计突然一拍大腿,眼镜差点滑到鼻尖,“我昨儿翻《农村工作条例》,上头说‘尊重群众首创精神’!”
“对喽。”杨靖扯过条灰布围巾往脖子上一绕,“刘叔,你连夜誊抄十份《联审规程》,让小河屯、柳树屯那些结盟村的会计明早来取。不干预就是默许,默许就是机会——咱得把规程变成各村的‘土办法’,让他们学的时候,只当是自家琢磨出来的。”
王念慈正往茶缸里续热水,闻言抬头:“要不咱挂牌‘联审学院’?正儿八经的,省得人家说咱偷偷摸摸。”
杨靖伸手按住她正要系布扣的手。
她的手背上还沾着姜茶的甜香,他的掌心却带着刚摸过印泥的红:“牌一挂,就成了靶子。现在要的是‘影子学院’——人人在学,却没人能说它存在。双河屯的青年回村后,只说‘帮平安屯记了几天账’;柳树屯的监账组,就说是‘几个老娘们闲得慌凑的’。”他屈指弹了弹她的茶缸,“等哪天全县的村都这么干,你想挂牌?那时候牌子得县里给咱挂。”
三日后,刘会计顶着一头雪冲进屋,棉帽子上的冰碴子掉了一地:“靖子!小河屯的会计把工单贴在村头老槐树上了,说‘照着平安屯的样儿公示三天’;柳树屯更绝,自发组了‘五人监账组’,连王寡妇都进去了——她说‘我目不识丁,就盯着按手印’!”
杨靖跟着他跑到信墙前。
风卷着雪粒子掠过墙头,那面用旧门板钉的墙上,密密麻麻的“信”字被雪水冲得发暗,却更显清晰——有老会计用毛笔写的瘦金体,有小媳妇用红毛线绣的,还有孩子用树枝蘸雪水画的,歪歪扭扭却一笔一画。
王念慈正蹲在墙根,教孩子们用蜡笔画“我们的第一张工单”。
小丫头举着蜡笔问:“杨哥哥,工单上要画啥?”
“画手印。”杨靖弯腰捡起块炭条,在墙上添了个歪歪扭扭的红圈,“画庄稼,画磨盘,画你们奶蒸的黏豆包——只要是你们自己的东西,歪了也好看。”
风突然大了,墙头那盏用旧罐头瓶做的纸灯笼晃了晃,暖黄的光映在地上,照出无数交错的脚印。
有胶鞋印,有棉鞋印,有光脚的小脚印,像张正在生长的网,正顺着雪路往四野蔓延。
“他们以为我们想当官。”杨靖望着那片脚印,声音轻得像落在灯笼上的雪,“其实我们只想——让每一份辛苦,都不被当成草。”
王念慈抬头看他,睫毛上沾着雪粒子。
她刚要说话,就见刘会计搓着冻红的手跑过来:“靖子,正月十五的元宵会,你说那灯谜……”
杨靖突然笑了,从兜里摸出张皱巴巴的纸:“刘叔,明儿你去集上买包江米,再让春妮她们扎三个灯——灯谜我都想好了,藏在灯肚子里。”他把纸往刘会计手里一塞,“记着,最中间那盏灯,谜面要写‘三人画押,四方来贺’。”
远处,不知谁家的狗突然叫了起来。
雪还在下,却已经软了,像要把整个屯子都捂进春天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