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江县革委会办公室的吊扇转得有气无力,赵文书捏着卷边的油印稿跨进门时,后颈还沾着从十七屯赶回来的草屑。
他把稿子往王主任桌上一放,纸页哗啦散开,露出几行歪歪扭扭的铅笔字:打竹板,响连天,听我把规矩说周全......
群众自己编的。赵文书抹了把汗,指节敲了敲最上面那张,王婶子家二丫头用缝衣针刻的钢板,油墨是拿锅底灰调的。
您瞧这错别字——三联单三脸单,念的时候王念慈在底下直拽她袖子。
王主任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在借粮不藏私分粮不偏嘴这些字眼上打转。
窗外的蝉鸣突然拔高,他喉结动了动:那个杨靖,多大?
十八。赵文书顺口答完才反应过来,主任问的是十七屯那个总揣着个铁皮手电筒的小滑头。
他想起前日在晒谷场,杨靖蹲在墙角啃玉米,见他来就把半根玉米塞过来:赵同志尝尝,新收的,比供销社卖的甜。那股子热乎劲儿,倒像他才是来视察的干部。
王主任把稿子推回,钢笔尖在基层治理经验交流会的通知上顿了顿:比你当年还小。他突然笑了一声,钢笔在信笺上划出沙沙响,请十七屯派代表,后天来县礼堂。
消息传回屯子那天,杨靖正蹲在井边洗萝卜。
刘会计的破自行车冲进院坝,车铃铛敲得比过年的铜锣还响:靖娃子!
县上要请人!他裤腿沾着泥点子,额头上的汗珠子顺着皱纹往下淌,说是经验交流会,可这是抬举也是试探!
万一说错半句话,全县的耳朵都支棱着听呢!
王念慈刚从自留地回来,蓝布衫上还沾着草籽。
她把竹篮往地上一放,目光扫过杨靖沾着水的手:阿靖?尾音带着点发颤的担忧,像春风里摇晃的柳枝。
杨靖把最后一根萝卜甩进水盆,水珠溅在裤腿上,洇出个深青的圆斑。
他抹了把脸,突然咧嘴笑:我不去。
张大山刚扛着锄头进来,锄头把地砸在门槛上,县上请的是你,你不去?他脖子上的汗巾甩得噼啪响,晒得黝黑的脸涨成猪肝色,你当这是王婶子家借盐?
说不去就不去?
杨靖抄起根萝卜在手里转,水珠顺着指缝往下滴:副队长去。他指节敲了敲张大山的锄头把,您是副队长,该出头的时候得出头。
张大山的眼睛瞪得像铜铃,锄头把掉在地上,我连县城的城门楼子是方的圆的都不晓得!
上回跟刘会计去卖公粮,在供销社转了三圈找不着茅房!
就因为您不晓得,才要去。杨靖蹲下来捡锄头,指尖蹭掉木把上的泥,您往台上一站,说的都是大实话。
县上的干部见多了念文件的,就爱听大实话。他突然压低声音,凑到张大山耳边:再说了,您要是说错了,我在底下给您使眼色——就跟上次您敲破锣走调,我冲您挤眼睛似的。
张大山的粗眉毛拧成个结,突然伸手拍了杨靖后背一巴掌:行!
你小子要是敢耍我,明儿就去后山给我挑二十担粪!
当晚杨靖家的油灯熬到后半夜。
王念慈坐在炕沿补褂子,针脚密得像蚂蚁排阵——那是张大山的旧蓝布衫,她拆了自己的领口衬布补在袖口。
刘会计捏着张大山的手教握手:虎口对虎口,别使蛮力,跟攥鸡蛋似的。张大山的手比刘会计的大两圈,捏得刘会计直龇牙:轻点儿!
您当是捏苞米棒子呢?
杨靖趴在炕桌上写稿,铅笔在草纸上戳出好几个洞。
他抬头看张大山:就三句,记死了——
一、规矩是大家立的。张大山扯着嗓子吼,震得油灯芯直晃。
小点声!王念慈笑着瞪他,明儿是去开会,不是跟老李家抢水浇地。
二、账本是大家看的。张大山缩了缩脖子,声音降了八度,可尾音还是打着颤。
杨靖把铅笔往桌上一扔:您就当是跟咱屯子老少爷们儿唠嗑。
上回分自留地,您站在碾子上咋喊的?
张大山突然挺直腰板,手往空中一劈:分地要公道,谁多谁少,大伙儿的眼睛比秤还灵!
对!就这劲儿!杨靖一拍桌子,第三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