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可以。”他的声音温和而耐心,仿佛他们只是在讨论一个有趣的学术问题。
他并没有立刻高谈阔论,而是从她正在创作的这幅风景写生入手,指着画布上某处灰蓝色的远山:“你看这里,传统的画法讲究固有色和明暗关系。但如果用印象派的眼光去看……”
他开始低声阐述印象派的核心,捕捉瞬息万变的光色效果,强调户外写生,注重色彩并置产生的视觉混合,弱化轮廓线,用色彩的冷暖、补色关系来塑造形体。
他说话时,手指偶尔会在叶倾仙的画布边缘虚点,引导她的视线和思维。
有时候,他会接过她递来的画笔,在她的调色板上快速调出几种颜色,然后在画布的空白处或边缘,示范性地涂抹几笔。
那几笔看似随意,却立刻在叶倾仙眼前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原本沉闷的灰蓝色,在他的笔下,变成了由钴蓝、群青、紫灰、甚至一点点柠檬黄并置交织的、颤动的光斑,远山立刻有了空气的流动感和阳光穿透云层刹那的辉煌。
叶倾仙看得屏住了呼吸,眼睛一眨不眨。
接着,凌默又谈到立体主义。他捡起地上的一小段枯枝,在旁边的土地上简单勾勒出远处城堡的几何轮廓,然后从不同的视角,正面、侧面、俯瞰、甚至想象中内部结构的剖面,将这个轮廓分解、打散、重组。
“它不再是你看到的样子,而是你理解的样子。”
凌默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是画家对物体多角度、多维度的认知,在二维平面上的同时性呈现。
它挑战的是我们固有的、单一视角的观看习惯。”
叶倾仙的思维随着他的话语和简单的图示飞速旋转,仿佛有无数的灵感和可能性在脑海中炸开。
这两种理论,单独理解已经让她心潮澎湃,而凌默深入浅出的讲解和即兴的微小示范,更是让她有种醍醐灌顶、豁然开朗的感觉。
她完全沉浸了进去,问题一个接一个,从色彩到构图,从思想源头到具体笔触。
凌默始终耐心解答,引导她思考,而不是直接给出答案。
到后来,叶倾仙看着自己那幅已经颇具功底但略显“传统”的写生作品,再看看凌默刚刚在边缘涂抹的那几笔充满光色生命的“印象派”笔触,以及地上那个被解构重组的城堡草图,心里那种想要亲眼见证、亲手触摸“神迹”的渴望达到了顶峰。
她咬了咬唇,忽然将手中的画笔和调色板,往凌默手里一塞。
凌默微微一愣。
叶倾仙抬起那双氤氲着激动、崇拜和无限期待的眸子,脸颊因为兴奋和羞涩而泛着动人的红晕,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的恳求:
“你……你能不能……画给我看?
就用眼前的风景,随便哪一种都可以……我……我想看。”
她想看的,不只是技法,更是他创作时的状态,是那种将惊世骇俗的理论瞬间转化为具体视觉奇迹的过程。
凌默看着她眼中近乎虔诚的光芒,又看了看手中的画笔和调色板,再望向眼前开阔的河谷与古堡。
他沉默了几秒。
然后,轻轻点了点头。
他站起身,将叶倾仙的画架稍微调整了一下角度,自己站到了画布前。
那一刻,他周身那种温和陪伴的气息悄然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近乎神性的专注。
虽然帽子依旧遮着眉眼,但叶倾仙仿佛能看到他目光变得无比锐利,如同最精准的雕刻刀,瞬间剖析着眼前的自然万物。
他没有选择印象派,也没有选择立体主义。
他提起画笔,蘸取颜料。
落笔。
接下来的十几分钟,对叶倾仙而言,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又仿佛在飞速流逝。
她站在凌默侧后方,亲眼见证了一场无声的、却又震撼至极的“神迹”在她惯用的画布上诞生。
凌默的笔触时而迅疾如风,大片色块泼洒碰撞,捕捉着冬日上午阳光穿透稀薄云层、在河谷冰面与枯草上跳跃的瞬息万变的光斑;
时而凝滞如思,用近乎建筑般的几何线条,冷静地解构着远山与古堡的形体,将它们打破、旋转、重叠,在画布上构建出一个既熟悉又陌生、充满理性力量与多维空间感的视觉结构。
他将印象派的光色颤动与立体主义的解构重组,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融合在了一起!
画面上,城堡不再是那个遥远山坡上轮廓分明的历史建筑,它仿佛被阳光和视线“融化”又“重塑”,一部分是闪烁的、温暖的赭石与土黄色光点,另一部分则是棱角分明、相互穿插的灰色与深褐色几何体,它们和谐地共存于同一空间,既保留了景物的神韵,又充满了现代性的视觉张力和哲学思考。
河谷的冰面反射着破碎的天光,那些倒影被处理成层层叠叠、互相渗透的透明色层,与岸边的枯树形成奇妙的对话。
整幅画尚未完成,但已经展现出一种磅礴而新颖的美感,仿佛将古典风景的意境与现代艺术的先锋性完美嫁接。
叶倾仙彻底呆住了。
她忘记了呼吸,忘记了周围的一切,甚至忘记了自己是谁。
她只是睁大了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那只握着画笔的手如何如有神助般挥洒,看着那些平凡的颜色如何在调色板上混合,又如何在他的笔下焕发出不可思议的生命与思想。
她亲眼看到了理论的落地,看到了天才的闪光,看到了……凌默那深不见底的艺术宇宙中,冰山一角的真实模样。
这种冲击,比在沙龙上远远看着一幅完成的作品,要强烈千万倍!
这是在她面前,为她而进行的,一次小型的、私人的“创世”!
她的心脏狂跳,血液奔流,指尖微微发麻,一种混合着极致崇拜、激动战栗和深深幸福的感觉,将她整个人淹没。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些见过他现场创作的人,会如此疯狂。
因为亲眼见证这个过程,本身就是一种无与伦比的艺术享受和灵魂洗礼。
凌默画了大约十五分钟,在画面上留下了足够清晰和震撼的“融合派”雏形与关键笔触后,停下了笔。
他侧过头,看向已经彻底石化、眼中光芒璀璨如星河的叶倾仙。
“大概……就是这样的一种可能性。”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温和,仿佛刚才那场小小的“神迹”只是随手为之,“还有很多细节可以深入,但思路你大概能明白了。”
叶倾仙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只是用力地、用力地点着头,眼眶不知不觉已经湿润。
她看向那幅面目一新、仿佛孕育着无限可能的画布,又看向身边这个深不可测的男人。
此刻,万千言语,都显得苍白。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从那巨大的震撼中勉强抽离出神智,转向凌默,声音依旧带着激动的微颤:
“这……这太……不可思议了。”
她找不到更贴切的词,
“我从未想过,这两种看似截然不同的理念,可以这样和谐地、甚至互相增益地呈现在同一幅画里。
光影的流动感和形体的多维解析……竟然可以并存!”
凌默已经放下了画笔,用旁边的一块旧布擦了擦手,闻言只是淡淡一笑,仿佛刚才那番信手拈来便颠覆常人认知的创作,不过是午后随意写了几行字。
“只是将两种观察方式结合一下,算是一种尝试。”他语气轻描淡写,“关键还是在于你想表达什么,技法只是工具。”
叶倾仙看着他这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心里那点被天才碾压后的“道心破碎”感,莫名转化成了又好气又好笑。
她忍不住追问,眼中闪着光:“凌默,你真的……不考虑专门走美术这条路吗?以你的天赋和想法,绝对能成为开宗立派、影响一个时代的大师!”
“美术?”凌默挑眉,随即失笑摇头,“这只是我的一点小灵感而已,算不得什么。”
小……灵……感?!
叶倾仙瞬间石化了。
她以前只在网络上、在别人的惊叹中,听说过凌默的“小灵感”是如何一次次引发轰动的。
但听说和亲身体验,完全是两码事!此刻,当这个词从他本人嘴里如此自然地说出,用来形容刚才那场让她灵魂都为之战栗的创作时……
叶倾仙感觉自己长久以来建立的、关于“天赋”、“才华”、“努力”的认知体系,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嚓”声,濒临破碎。
自己从小就被誉为天才,她也一直为此付出不懈努力,并以此为傲。
可直到此刻,站在凌默身边,亲眼目睹了什么叫真正的“灵感”如呼吸般自然涌现,她才真切地体会到什么叫“萤火之于皓月”。
她那点引以为傲的天赋,在他面前,恐怕真的……一文不值。
她被这个认知冲击得有些恍惚,又有些想笑。
最终,她只是无奈又带着无限崇拜地看了凌默一眼,轻声嘀咕:“你这小灵感……威力也太大了。”
凌默看着她这副被“雷”到又努力接受现实的可爱模样,忍俊不禁,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别想太多。
你的天赋在你自己独特的道路上,无需与任何人比较。”
这话像一阵暖风,稍稍抚平了叶倾仙心头的震荡。
她深吸一口气,用力点头。是的,他是凌默,是独一无二的奇迹。
而她,叶倾仙,也有属于自己的星空要追寻。
能与他同行一程,已是莫大幸运。
她不再纠结,重新燃起斗志。
凌默刚才的示范就像在她紧闭的艺术之门上凿开了一道缝隙,透进了全新的光芒。
她迫不及待想要抓住这转瞬即逝的灵感,用自己的方式去理解和实践。
她迅速从画袋里取出另一张全新的画纸,固定在画板上。
将凌默创作的那幅画小心地移到下层,画架有夹层可放未干画作,然后重新调色,拿起画笔。
这一次,她的落笔明显不同了。
不再是完全遵循眼前所见,而是开始尝试用凌默刚才展示的思路,捕捉特定光线下的色彩印象,同时尝试对景物的结构进行更主动的、多维度的理解与重组。
笔触变得更大胆,色彩更主观,构图也带上了实验性的探索意味。
凌默退开两步,重新坐回折叠凳上,安静地看着她沉浸其中。
阳光洒在她专注的侧脸上,那重新焕发的神采和笔下逐渐显现的新气象,让他眼中流露出赞赏。
然而,这份宁静的创作时光并未持续太久。
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一个身影从写生区域的另一侧缓步走了过来。
来人是一位年轻的华裔男性,看起来二十四五岁年纪,身形颀长,穿着剪裁合体的深灰色羊毛大衣,围着一条浅咖色的羊绒围巾。
他面容清俊,戴着一副无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神温和而带着书卷气,嘴角习惯性地噙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微笑,显得儒雅得体。
他径直朝着叶倾仙的位置走来,步履从容,气质不俗,在周围一群大多衣着随意、专注于画板的艺术生中,显得格外醒目,自带一种温和的优越感。
“倾仙。”他在几步外停下,声音温和,带着熟稔的亲近感,直接唤了她的名字。
叶倾仙正全神贯注于笔下的一个色彩衔接处,闻声笔尖一顿,有些意外地抬起头。
看清来人,她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细微变化,但还是礼貌地点了点头:“邓学长。”
被称为“邓学长”的男生目光先是在叶倾仙脸上停留了一瞬,带着明显的欣赏和关心,随即,便自然而然地落到了坐在她侧后方、存在感不容忽视的凌默身上。
他的眼神在凌默身上快速扫过,陌生的面孔,出色的身形,简约有品的衣着,以及那顶遮住部分容貌的圆顶礼帽。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凌默和叶倾仙之间那略显亲近的距离上,镜片后的眸光几不可察地闪了闪。
“这位是……?”邓学长看向叶倾仙,脸上依旧带着温和的笑意,语气礼貌,但那种不动声色的打量和隐约的探究并未完全掩饰。
叶倾仙放下画笔,站起身,介绍道:“这是我表哥,叶傲天。
表哥,这位是邓文渊学长,我们这次游学项目的小组长,也是我们学院很厉害的师兄。”
凌默也从容起身,对邓文渊点了点头,伸出手:“你好,邓同学。
叫我傲天就行。”
邓文渊伸手与凌默相握,力道适中,脸上笑容不变:“叶先生,幸会。
以前没听倾仙提起过有位表哥在这边。”他的目光在凌默的脸上多停留了一秒,似乎想透过帽檐看清他的长相。
“我刚到不久,过来看看她。”凌默松开手,语气平淡自然。
邓文渊点了点头,似乎接受了这个解释,但话题很快转向了叶倾仙,语气里带上了几分兄长般的关心,甚至是一丝若有若无的亲昵责备:
“倾仙,昨晚去哪儿了?电话和信息都没回,大家都有点担心。罗薇薇那丫头也语焉不详的。”他说话时,目光若有似无地又瞥了凌默一眼。
叶倾仙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红晕,但很快镇定下来,解释道:“昨晚我表哥的航班到了,我去机场接他,安顿下来比较晚,手机可能静音了没注意。不好意思,让学长和大家担心了。”
“原来如此。”邓文渊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看向凌默的眼神里,那份审视和不悦虽然掩藏得很好,却还是泄露了一丝,
“叶先生刚到,倾仙你去接是应该的。
不过……”他转向叶倾仙,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提醒,“以后晚上出去,尤其是单独行动,最好还是跟小组或者我、薇薇他们说一声。
这里毕竟不比国内,治安虽然不错,但小心点总是好的。”
这话听起来是关心,但在凌默这个“表哥”在场的情况下说出来,隐隐有种将凌默归为“需要小心防范的外部因素”的意味,同时也强调了“我们”这个集体和他本人的特殊关照地位。
叶倾仙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语气依旧平和:“谢谢学长提醒,我会注意的。”
邓文渊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有些越界,转而将话题拉回正事,语气重新变得公事化:“对了,陈教授和刘教授他们大概半小时后,会过来巡视一下,简单点评上午的进展。你这边画得怎么样了?”
他一边说,一边很自然地走近了两步,看向叶倾仙画架上的新作。
只看了一眼,他眼中便露出了明显的惊讶。画面上那大胆的色彩并置、对形体的几何化倾向,明显带有近期在美术界引起轩然大波的“印象派”和“立体主义”的影子,虽然还略显生涩,但灵气和探索意图十足。
“哦?倾仙,你在尝试新风格?印象派和……立体主义?”邓文渊推了推眼镜,语气带着赞赏和一丝探究,“很大胆的尝试,想法很好。
看来最近没少研究那位凌默的作品和理论啊。”他说着,目光又下意识地瞟了一眼旁边气定神闲的“叶傲天”。
“嗯,最近看了些资料,想试试看。”叶倾仙简短回应,并不想多谈。
邓文渊也没深究,又叮嘱了两句关于稍后教授点评的注意事项,并再次“善意”提醒叶倾仙别忘了时间。
整个过程,他虽然一直保持着礼貌的微笑,但与凌默之间,始终有一种微妙的、无形的张力。
两个男人之间简短的目光交汇,平静之下暗流涌动。
直到邓文渊离开,走向其他同学,那种隐约的压迫感才消散。
叶倾仙悄悄松了口气。
凌默重新坐下,看着邓文渊远去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转头看向叶倾仙,故意拖长了语调:
“不错嘛,仙子。人缘挺好,学长学妹,称呼亲密,关照有加。这我就放心了,看来平时挺多人照顾你。”
叶倾仙一听,顿时急了,也顾不得刚才那点创作被打断的不快,连忙走到凌默面前,解释道:“不是的!邓学长他只是……只是我们这次游学项目的负责人之一,平时对大家都比较关照。
因为我和薇薇是一个宿舍的,他可能……多问了几句。我和他不熟的!真的!”
她生怕凌默误会,眼神急切,脸颊微红。
凌默看着她这副急于撇清关系的模样,心里那点因外人亲昵称呼和过度关心而产生的微妙不悦,瞬间烟消云散,反而觉得有趣。他伸手,轻轻捏了捏她着急的脸蛋:
“紧张什么?我开玩笑的。”他顿了顿,眼里笑意更深,压低声音,“不过……倾仙都叫上了,是挺熟的。”
这调侃的语气,让叶倾仙又羞又窘,她忍不住轻轻跺了跺脚,嗔道:“凌默!”
看着她难得露出这般小女儿情态,凌默终于忍不住低笑出声,将她拉近些,揉了揉她的头发:“好了,不逗你了。快去画你的画吧,教授不是快来了?”
叶倾仙红着脸瞪了他一眼,但眼中并无真正怒气,反而盈满了被他在意的甜蜜。
她乖乖回到画板前,重新拿起画笔,只是心思,一时间却难以完全回到画布上了。
而远处,已经走到另一群同学中间的邓文渊,再次回头,望向叶倾仙和那个“叶傲天”所在的方向,眉头微微蹙起,镜片后的眼神,若有所思。
这个突然出现的“表哥”,总让他觉得……有些说不出的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