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点二十五分,山河文旅集团董事长办公室。
赵天福跌坐在宽大的真皮座椅里,脸色灰败得像蒙了一层灰。那壶上好的龙井茶早已凉透,茶汤表面凝着一层薄薄的油膜,像他此刻混沌不清的思绪。办公室里寂静无声,只有中央空调出风口规律的嘶嘶声,将冷气均匀地洒满每个角落。
他盯着桌上那部黑色的商务手机,屏幕暗着,但仿佛随时会亮起,跳出海关或者更可怕部门的来电。王副主任那句“敏感技术”、“国安介入”像魔咒一样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每一个字都像锤子砸在心头。
怎么可能?徐文斌……那个总是西装革履、谈吐儒雅、技术方案做得无懈可击的首席设计师,怎么会和“敏感技术”、“违禁品”扯上关系?
赵天福的手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红木桌面上摩挲,指尖冰凉。他想起这半年来的种种细节:徐文斌那些过于超前的技术理念,那些看不懂的专业术语,那些坚持要独立采购的“核心模块”,还有他总是能在关键时刻拿出“国际权威报告”的神秘能力……
当时觉得这是人才,是本事。现在想来,处处透着诡异。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秘书小心翼翼的声音传来:“赵董,徐总来了,说有事找您。”
赵天福浑身一颤,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声音却还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让他进来。”
门开了。徐文斌走进来,依旧穿着熨帖的浅灰色西装,头发一丝不苟,脸上带着惯常的得体微笑。但赵天福敏锐地注意到,他的眼下有淡淡的青黑,虽然用眼镜遮掩了一部分,还是能看出熬夜的痕迹。
“赵董,上午好。”徐文斌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动作自然流畅,“关于海州港口那边的情况,我想跟您解释一下。”
“解释?”赵天福的声音陡然提高,又赶紧压下去,喉咙发干,“徐总,海关查出了违禁品!国安都介入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说那些都是正规的文旅设备吗?”
徐文斌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但依然保持着镇定:“赵董,您先别急。这中间可能有误会。”他推了推眼镜,语气平稳,“我们采购的设备,全部是通过合法渠道,有完整的报关文件和供应商资质。至于海关查出的所谓‘违禁品’,我认为有两种可能:第一,是供应商在发货时出现了差错,混装了其他货物;第二……”
他顿了顿,目光直视赵天福:“是有人在故意栽赃陷害。”
“栽赃陷害?”赵天福愣住了。
“没错。”徐文斌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赵董,您想想,云顶湖项目现在正处在关键时期,第三方评估马上要开始。这个时候我们的设备突然被扣,而且查出‘问题’,时机是不是太巧了?会不会是有人不想让我们的项目通过,故意在背后做手脚?”
这个说法让赵天福混乱的脑子稍微清醒了一点。是啊,林峰那边一直在阻挠这个项目,从土壤污染到技术风险,各种理由都用上了。现在设备出问题,最大受益者是谁?答案显而易见。
但……国安介入,这可不是小事。林峰有那么大能量,能调动国安部门配合他“栽赃”吗?
“徐总,你说的有道理。”赵天福的语气缓和了些,但疑虑未消,“但海关那边要求我们提供详细的技术说明和采购文件,这事怎么处理?”
“我已经安排团队在准备了。”徐文斌从容道,“所有文件都是齐全的,经得起查验。另外,我也联系了国外的供应商,他们会出具正式的说明函,证明发货清单没有问题。只要我们积极配合,相信很快就能澄清误会。”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赵天福:“不过赵董,现在最关键的不是设备,而是项目本身。第三方评估专家组明天就抵达北阳了,这才是真正的战场。如果我们因为这点小事自乱阵脚,那才是正中对手下怀。”
这番话逻辑严密,句句在理。赵天福心里的天平又开始摇摆。也许真是自己多虑了?也许真是林峰在使绊子?
“那……刘省长那边,要不要汇报?”赵天福试探着问。
徐文斌转过身,脸上重新挂起微笑:“暂时不用。刘省长日理万机,这种小事何必打扰他?等我们把事情处理干净,评估取得积极进展,再一并汇报,岂不是更好?”
赵天福想了想,觉得有道理。如果现在去汇报,只会让刘省长觉得他办事不力。
“好吧,那就按你说的办。”赵天福终于点头,“尽快把海关那边应付过去。评估的事,你一定要盯紧了,不能再出任何岔子。”
“您放心。”徐文斌微微鞠躬,转身离开办公室。
门关上的那一刻,他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眼神冷得像冰。快步走回自己的临时办公室,他锁上门,拉上百叶窗,房间里顿时暗了下来。
从西装内袋掏出一部特制的加密手机,他快速输入一长串密码,接通了一个境外号码。
“设备被扣了,海关和国安都惊动了。”徐文斌的声音压得极低,语速很快,“赵天福起了疑心,但暂时稳住了。不过这里不能待了,他们迟早会查过来。”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传来变声处理过的电子音:“备用身份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三套,都在安全屋。”徐文斌看了眼手表,“我打算今晚就走,从陆路口岸出去。评估专家组明天到,我留下反而容易暴露。”
“同意。但走之前,把该清理的清理干净。特别是你和‘三角洲’的联系痕迹。”
“明白。另外,”徐文斌顿了顿,“专家组名单里那个吴建明,接触计划还要继续吗?”
“继续。你走后,会有其他人接手。记住,我们的首要目标不是让文旅方案胜出,而是在那块地上留下‘眼睛’。无论最后是文旅还是新能源项目落地,只要节点能部署,我们就成功了。”
“明白。”
挂断电话,徐文斌迅速打开笔记本电脑,插入一个特制的u盘,开始运行数据销毁程序。屏幕上一行行代码快速滚动,硬盘指示灯疯狂闪烁。
做完这些,他起身从文件柜底层取出一个不起眼的黑色背包,检查了一下里面的东西:新护照、现金、一次性手机、简易伪装工具……一切就绪。
他走到窗边,透过百叶窗的缝隙看向楼下街道。秋日的阳光很好,街对面的小吃摊冒着热气,行人步履匆匆。这个他潜伏了半年的城市,此刻看起来陌生而遥远。
三年布局,一朝撤离。不甘心,但别无选择。
林峰……这个人比他预想的更难对付。不仅懂政治,懂技术,连国安的力量都能调动。这次撤退不是失败,只是战略性转移。他相信,总有一天,他会以另一种方式回来。
下午一点,他像往常一样离开办公楼,开车驶向北阳市郊。但在一个岔路口,他没有开往常去的方向,而是拐上了一条通往省道的小路。
车后镜里,城市的轮廓渐渐模糊。徐文斌最后看了一眼,踩下油门,融入了南下的车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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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山河省纪委办公楼三楼谈话室。
这是一个二十平米左右的房间,陈设简单:一张长桌,几把椅子,角落里放着饮水机和一次性纸杯。窗帘半拉着,阳光在地面上投下斜斜的光斑。
林峰和省纪委副书记陈国华相对而坐。两人是老相识了,五年前林峰刚来山河省时,陈国华还是监察室主任,在几起案子中有过合作。
“林省长,你要的材料,都在这里了。”陈国华将一个厚厚的档案袋推到林峰面前,五十多岁的他头发花白,但眼神锐利,“关于云顶湖地块的历史问题,我们这三年其实一直在查,只是……阻力不小。”
林峰打开档案袋,抽出里面的文件。纸张有的已经泛黄,有的是复印件,按时间顺序整理得井井有条。最早的文件可以追溯到二十多年前,那时云顶湖周边还是农田和村庄。
“最大的问题出在零几年期的开发区扩建时期。”陈国华指着其中几份文件,“当时为了招商引资,土地征收程序走了‘绿色通道’,补偿标准偏低,而且有相当一部分补偿款……没有足额发放到农户手里。”
林峰翻看着那些发黄的补偿协议复印件,上面有农户按的红手印,金额确实低得离谱。而对应的银行转账记录显示,实际到账金额只有协议金额的百分之六十。
“差额去哪了?”林峰问。
“一部分被当时的开发区管委会截留,用于基础设施建设——这个勉强说得过去。”陈国华顿了顿,声音更低,“但还有一部分,流向了几个私人账户。我们追踪过,其中一个账户的主人,是当时分管副市长的小舅子。”
“这位副市长是?”
“刘万山同志。”陈国华看着林峰,缓缓吐出这个名字。
房间里安静了几秒。窗外的风声似乎都清晰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