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克艰沉默了。几秒后,他的声音传来,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温总,你是想……用二十年前的老办法,来校准这台最先进的设备?”
“老办法只要管用,就是好办法。”温知秋已经走向控制室门口,“李工,去工具库找机械式电流表,要精度万分之五以上的。王工,准备打开设备检修面板。张总工,我需要您告诉我,十二组线圈的理想电流配比是多少。”
凌晨六点零三分,检修面板打开。设备内部复杂的线圈和电路暴露在空气中,像某种精密生物的神经丛。
温知秋和张克艰并肩站在设备前,两人都戴着放大镜眼镜。温知秋手里拿着机械电流表——那是个老旧的模拟式仪表,表盘上的指针随着电流变化微微颤动。张克艰手里拿着平板,屏幕上是他刚刚计算出的十二组线圈理想电流值。
“第一组,目标电流三点七五安培。”张克艰说。
温知秋将电流表的探针精确地接触到第一组线圈的测试点上。指针摆动,停在三点七二安培的位置。
“偏负百分之零点八。”她汇报。
张克艰在平板上记录,然后指向线圈旁边的可变电阻:“顺时针微调十五度。”
温知秋用特制的绝缘螺丝刀,轻轻拧动那个米粒大小的电阻。她的动作极其缓慢,每拧五度就停一下,让张克艰读取电流值。三点七三、三点七四、三点七四八……
“停。”张克艰说,“三点七四九,误差百分之零点零二七,在允许范围内。”
第一组校准完成。用时六分半。
接下来是第二组、第三组……当校准到第七组时,温知秋的手已经开始微微颤抖——不仅是疲劳,还有长时间保持精细动作带来的肌肉痉挛。她咬紧牙关,把左手垫在右手手腕下,用身体的稳定来抵消颤抖。
张克艰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只是把平板电脑的屏幕亮度调高了些。
凌晨六点五十八分,第十二组线圈校准完成。
“重启设备。”温知秋的声音已经嘶哑得几乎听不清。
金属互联设备重新启动。监控屏幕上,那幅代表等离子体密度的彩色云图开始变化——东南角的深红色逐渐变浅,西北角的浅蓝色逐渐变深,两分钟后,整幅图变成均匀的淡绿色。
“等离子体不均匀度,百分之四点三,达标!”操作员的声音带着哭腔。
控制室里爆发出压抑的欢呼。几个年轻技术员互相击掌,但立刻被李志刚用眼神制止——流程还没结束,不能放松。
温知秋退后两步,扶住旁边的设备支架。她感觉眼前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是低血糖和过度疲劳的反应。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手里拿着一块巧克力。
林峰不知何时也进了车间,就站在她身侧。
“补充点能量。”他说,声音很轻,“后面还有十六道工序,你不能倒在这里。”
温知秋接过巧克力,撕开包装,塞进嘴里。甜腻的味道在口腔里化开,血糖回升带来的眩晕感稍微缓解。她转头看向林峰,想道谢,但发现林峰的目光正越过她,看向车间的观察窗。
窗外,天色已经开始泛白。深蓝色的夜幕边缘,渗出一丝鱼肚白。
“天快亮了。”林峰说。
温知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是啊,天快亮了。从十二月三十日凌晨三点启动流片,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二十八小时。最困难的工序已经闯过,剩下的十六道虽然也不简单,但都是相对成熟的标准工艺。
希望,第一次如此真实地触手可及。
上午七点三十分,流片进入最后阶段——封装测试。这是将制造完成的芯片从晶圆上切割下来,封装到保护外壳里,然后进行功能测试。
封装车间里,气氛凝重到极点。所有人都知道,成败在此一举。
温知秋站在测试仪前,看着机械臂将第一片封装完成的芯片放入测试插座。测试仪屏幕亮起,开始自动运行一千三百二十七项测试项目——从基本通电测试,到逻辑功能验证,到性能跑分,到功耗测量,到高温高湿环境下的稳定性测试……
每一项测试都需要时间。而每一项测试结果,都会实时显示在大屏幕上。
第一项,通电测试:通过。
第二项,时钟同步:通过。
第三项,基础逻辑门验证:通过。
……
测试一项项进行,绿色的“pass”标志不断跳出。但没有人欢呼,因为所有人都知道,真正的考验在后面。
上午八点十七分,测试进行到第八百九十三项——ai推理性能基准测试。这是“凤凰-mini”芯片的核心设计目标,也是许薇团队全新架构的价值所在。
测试仪开始运行标准的图像识别算法。屏幕上,测试进度条缓缓推进:百分之十、百分之二十、百分之三十……
温知秋屏住呼吸。她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那枚芯片书签,金属边缘硌得掌心生疼。
进度条走到百分之百。
测试仪停顿了三秒——这是数据计算和结果比对的时间。这三秒,对车间里所有人来说,像一个世纪那么长。
然后,屏幕跳出一行字:
“推理性能:达到设计指标的百分之八十五。测试结果:pass。”
短暂的死寂。
紧接着,控制室里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有人跳起来,有人抱住身边的人,有人摘下口罩大口喘气然后又开始笑。李志刚这个四十多岁的大男人,直接蹲在地上,双手捂着脸,肩膀剧烈抖动。
温知秋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她盯着屏幕上那行字,一遍遍地看,好像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百分之八十五。达到了设计指标的百分之八十五。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用28纳米成熟工艺,通过三维堆叠和全新架构,他们做出了相当于国际大厂14纳米工艺的ai推理芯片性能!虽然还有百分之十五的差距,但这已经是奇迹——一个在设备被锁、工艺不熟、时间紧迫的绝境中创造的奇迹!
后续测试还在继续。功耗测试结果:比设计目标降低百分之四十;稳定性测试:高温高湿环境下连续运行七十二小时无故障;良品率预估:百分之三十一点七,虽然低,但对于第一次流片、采用全新工艺的专用芯片来说,已经是超出预期的成绩。
上午八点四十六分,所有测试完成。
温知秋转过身,面向车间里所有人。她的目光扫过每一张脸——张克艰疲惫但欣慰的脸,李志刚泪流满面的脸,那些年轻技术员激动得通红的脸,还有站在角落、静静看着这一切的林峰。
她张开嘴,想说什么,但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八年了,从留学归来创立“华夏芯”,到四处求人融资,到技术路线选择失误,到被国际大厂打压,到设备断供,到资金链几度断裂,到三个月前濒临破产……她走了太多的夜路,跌了太多的跟头。
而现在,天终于亮了。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温知秋没有擦,任由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滴在无尘服的前襟上,晕开深色的水渍。她向前走了一步,又一步,脚步有些踉跄,但方向明确——走向林峰。
在所有人注视下,她伸出双臂,抱住了林峰。
那个拥抱很短暂,不到三秒。但很用力,用力到林峰能感觉到她身体的颤抖,能感觉到她滚烫的泪水透过衬衫渗到皮肤上。她在林峰耳边轻声说,声音哽咽但清晰:
“谢谢。”
然后她松开手,后退一步,擦了擦眼泪,转身面向所有人,脸上绽放出这三个月来第一个真正的、毫无负担的笑容。
林峰站在原地,肩膀处衬衫上的湿痕还在。他环视车间,看着这些激动的人们,缓缓开口,声音不大,但穿透了所有的欢呼声:
“我代表东海省委、省政府,宣布三件事。”
车间里瞬间安静下来。
“第一,给‘华夏芯’所有参与本次流片的核心技术人员,每人发放二十万元特别奖金。这笔钱从省科技创新专项基金里出,三天内到账。”
掌声雷动。
“第二,省政府将成立专项工作组,全力支持‘凤凰-mini’芯片的产业化推进。从政策、资金、市场三个维度,确保这款芯片在六个月内实现量产,一年内进入国内主流ai服务器供应链。”
更大的掌声。
“第三,”林峰顿了顿,目光扫过温知秋、张克艰,扫过车间里每一双充满希望的眼睛,“今天流片成功,不是结束,是开始。是华夏半导体产业走自主创新道路的开始,是东海省构建现代化产业体系的开始,也是你们每一个人职业生涯新篇章的开始。”
他向前走了一步,声音提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记住今天这个早晨。记住你们亲手造出的这颗芯片。未来十年、二十年,当华夏的芯片产业真正站起来的时候,你们可以骄傲地说——在那个最困难的冬天,是我们,在东海,在28纳米的极限处,跳出了第一支舞!”
掌声、欢呼声、哭泣声,响成一片。
窗外,清晨的阳光终于穿透云层,洒进车间。光线照在那些精密的设备上,照在人们含泪的笑脸上,照在测试仪屏幕上那个绿色的“pass”标志上。
温知秋抬起手,挡在眼前。阳光从指缝间漏下来,温暖而明亮。
她忽然想起林峰说过的那个比喻:在成熟工艺的极限处,跳出一支新舞。
现在,舞跳完了。
而凤凰,真的浴火重生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