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四日上午十点十七分,东海省委常委会议室的门在谢文远身后重重关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头顶日光灯发出轻微的电流嗡鸣。谢文远站在会议室门口,右手扶住墙壁,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试图让剧烈的心跳平复下来。
刚才会议室里的画面还在他脑海里反复播放——林峰平静的面容,屏幕上刺眼的资金流向图,那些常委们躲闪的眼神,郑国明最后那句“散会”……每一个细节都像针一样扎在他的神经上。
“谢书记?”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谢文远猛地睁开眼睛。是他的秘书张为民,正站在几步外,手里拿着公文包和保温杯,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担忧。
“嗯。”谢文远应了一声,松开扶着墙壁的手,整理了一下西装下摆。当他重新站直时,脸上已经恢复了惯常的温和表情,只是嘴角的弧度有些僵硬,“回办公室。”
两人一前一后走向电梯。走廊的地板光洁如镜,倒映着天花板的灯光和他们的影子。谢文远的脚步很稳,但每一步之间的间隔却比平时短了半分——这是人在紧张时不自觉加快步伐的生理反应。
电梯门打开,里面空着。谢文远走进去,背对着电梯门站立。张为民按下八楼的按钮,电梯开始平稳上升。
密闭空间里,谢文远从电梯门的金属反光中看到自己的脸。脸色有些苍白,眼角的皱纹在反光中格外明显。他抬起手,揉了揉眉心,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像是疲惫,但张为民知道——这是谢书记思考重大问题时的小习惯。
“为民,”谢文远忽然开口,声音在电梯里显得格外清晰,“今天的会议记录,你全程跟了?”
“跟了,书记。”张为民低声回答,“所有发言都记了。”
“林峰出示的那些材料……”谢文远顿了顿,“你怎么看?”
张为民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这个问题很危险,答错了可能就是万劫不复。他沉默了两秒,谨慎地措辞:“材料本身需要核实。但林省长在常委会上突然发难,这种做法……确实不太符合常规。”
“不符合常规。”谢文远重复了一遍,嘴角扯出一个没有温度的笑,“他从来就不按常规出牌。从山河省到东海,一路都是这么过来的。”
电梯到达八楼,“叮”的一声轻响。
谢文远走出电梯,脚步不停。他的办公室在走廊尽头,门牌上写着“省委副书记室”,红底金字。推门进去,办公室里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味——那是他习惯点的熏香。
“把门关上。”谢文远走到办公桌后,没有坐下,而是站在窗前,看着楼下的省委大院。
张为民轻轻关上门,站在办公室中央,等待着指示。
窗外的梧桐树上,几只麻雀在光秃秃的枝桠间跳跃。谢文远看了很久,忽然问:“谢浩那边,最近一次联系是什么时候?”
“三天前。”张为民立刻回答,“少爷说他已经在巴拿马安顿下来,租了海边的一套公寓,准备休息几天再决定下一步去向。”
“把他现在的地址和联系方式给我。”谢文远转过身,走到办公桌前,从抽屉里拿出一部黑色的加密手机——这不是他平时用的那部,而是专门用于处理“敏感事务”的。
张为民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个牛皮纸封面的笔记本,翻到其中一页,抄下一串地址和电话号码,双手递给谢文远。
谢文远接过纸条,看了一眼,然后打开加密手机,开始输入信息。他的手指在键盘上移动得很快,但快到一半时,突然停住了。
“书记?”张为民试探地问。
谢文远盯着手机屏幕,眼神闪烁不定。几秒钟后,他删除了已经输入的文字,重新开始编写。这一次,他写得慢了很多,每一个字都斟酌再三。
信息内容很简单:“情况有变,立刻离开巴拿马,前往加勒比岛国。用备用身份,不要联系任何人。到达后发安全信号。”
他按下发送键,然后立刻删除了发送记录,关闭手机,将它重新锁回抽屉。
“为民,”谢文远抬起头,看着自己的秘书,“你跟我多少年了?”
“十二年,书记。”张为民回答,“从您在省发改委当副主任的时候,我就跟着您了。”
“十二年。”谢文远喃喃自语,然后苦笑了一下,“时间过得真快。我还记得那时候,你刚大学毕业,穿着不合身的西装来面试,说话都紧张。”
张为民的眼眶有些发红:“书记,我……”
“别说。”谢文远抬手制止了他,“你什么都别说。记住,不管发生什么事,你什么都不知道。我交代你办的事,都是正常的工作往来,明白吗?”
“明白。”张为民的声音有些哽咽。
“出去吧。”谢文远挥了挥手,“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张为民深深鞠了一躬,转身离开办公室,轻轻带上了门。
门关上的瞬间,谢文远脸上的镇定彻底瓦解。他瘫坐在真皮座椅上,双手捂住脸,肩膀微微颤抖。这一刻,他不是那个在常委会上侃侃而谈的省委副书记,只是一个惊恐的老人。
他太了解林峰了。这个退伍兵出身的家伙,从来不打无准备之仗。今天在常委会上拿出的那些材料,绝不会是全部。那些资金流向、那些数据造假、王志刚的供词……这些都只是冰山一角。
真正的杀手锏,肯定还在后面。
而且,林峰提到了中央巡视组。严正华那个老纪委,眼睛毒得很。如果这些材料真的到了他手里……
谢文远猛地站起来,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皮鞋踩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需要做点什么,不能坐以待毙。
他重新打开抽屉,拿出那部加密手机,又拨了一个号码。这次不是发信息,是直接打电话。
电话响了七声才接通。
“喂?”那头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说的是英语,但带着明显的粤语口音。
“是我。”谢文远用英语回答,“‘断流’计划,立刻启动。目标不变,但时间提前到四十八小时内。”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这么急?我们的人还没完全到位。”
“等不及了。”谢文远的声音压得很低,但语气急促,“林峰已经在常委会上发难,我这边随时可能失控。你必须在我倒下之前,完成清除任务。”
“……明白了。”对方说,“但提前行动,风险会成倍增加。而且,如果目标加强防范……”
“那是你们需要考虑的问题!”谢文远几乎是在低吼,“我每年给你们那么多钱,不是让你们跟我谈风险的!听着,威廉,这件事办不成,我们都得完蛋。你比我更清楚,‘灰狐’对待失败者的手段。”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轻微的吸气声。
“好。”威廉·陈的声音冷了下来,“四十八小时。但你答应我的东西……”
“你的新身份、瑞士银行的账户、还有南太平洋那个小岛的产权文件,都已经准备好了。”谢文远说,“事成之后,你会收到所有东西。”
“成交。”
电话挂断。
谢文远握着手机,手心全是冷汗。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省委大院里,几辆车正缓缓驶出大门。其中一辆黑色的奥迪a6,他认得——那是林峰的车。
车子在门口稍作停留,然后汇入主干道的车流,消失在视线中。
谢文远盯着那个方向,眼神复杂。有怨恨,有恐惧,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敬佩。
如果换个位置,他可能没有林峰这样的勇气。
但这个世界没有如果。
同一时间,东海省纪委办公楼,七楼案件审理室。
顾清晏坐在电脑前,屏幕上显示着外贸数据造假的详细分析报告。她的眼睛有些干涩,连续几个小时盯着密密麻麻的数字,让视觉神经有些疲劳。
但她没有休息,而是继续核对着最后一批数据。这些材料,三天前她交给了林峰,今天在常委会上派上了用场。
手机震动了一下。
顾清晏拿起来,是父亲发来的短信:“清晏,刚在新闻上看到‘华夏芯’芯片流片成功的报道。爸爸以你为荣。工作再忙,也要注意身体。”
简短的几句话,顾清晏却看了很久。她的眼眶微微发红,鼻尖有些发酸。从小到大,父亲很少说这样的话。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感情都藏在心里。
这次生病手术,顾清晏请假陪护,父亲也只是说“工作重要,不用老来”。但今天,他主动发了这条信息。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涌上来的情绪,给父亲回复:“知道了,爸。您也注意身体,下周复查我陪您去。”
然后,她点开另一个对话框。联系人显示“林省长”,最后一条消息还是三天前她报送材料时发的“已收到”。
顾清晏的手指在屏幕上悬停了十几秒,最后只打了两个字:“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