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不变的,又永远在变化的星空。
飞船在自转,星星在缓缓移动。但如果你盯着一颗特定的星星看很久——比如那颗明亮的、带着淡黄色光晕的织女星——你会发现它其实在动。非常慢,几乎察觉不到,但它确实在改变位置。因为飞船在前进,每秒一万七千公里,即使对于恒星之间的距离来说,这也是可测量的速度。
这就是证据。
他们确实在移动。
“舰长?”
张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林长青转过头,看到年轻的物理学家飘在通道口,手里拿着平板电脑。
“没休息?”林长青问。
“睡不着。”张维推了推眼镜,“太安静了。在地球上,即使是最安静的实验室,也有背景噪音——通风系统的声音,远处车流的声音,甚至你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声。但在这里……”
他指了指耳朵。
“隔音做得太好了。好到你能听到……寂静本身的声音。一种高频的、几乎听不见的嗡鸣,可能是耳鸣,也可能是宇宙背景辐射在听觉神经上产生的幻觉。”
林长青理解这种感觉。他的天眼通让他的感知比常人敏锐得多,他能听到更多——飞船结构细微的应力变化,能源核心粒子流的微弱扰动,甚至远方恒星辐射与飞船磁场交互时产生的、几乎不可探测的波动。
但最响亮的,确实是寂静。
宇宙的寂静。
“所以你来工作?”林长青问。
“发现了一些东西。”张维把平板递过来,“不是异常,是……现象。”
屏幕上显示着导航系统的数据流。在密密麻麻的数字和图表中间,张维用红圈标出了几个参数。
“飞船的加速度有周期性波动。”他说,“非常小,波动幅度只有标准值的0.0003%,周期大约是七十六分钟。我排除了所有系统原因——推进器输出稳定,能源供应稳定,姿态控制稳定。所以这波动应该来自外部。”
“引力扰动?”林长青接过平板,仔细看着数据。
“可能。”张维调出星图,“我们现在这个区域,理论上是‘干净’的,没有大质量天体。但宇宙中充满了暗物质,如果飞船恰好穿过一小片暗物质密度稍高的区域……”
“就会产生微弱的引力波动。”林长青明白了,“能测算出密度吗?”
“正在算。”张维的眼睛亮了起来——那是科学家发现有趣问题时的兴奋光芒,“如果我的推测正确,这片暗物质云的密度大约是标准星际介质的一百五十倍。虽然还是很稀薄,但这可能是人类第一次直接测量到局部暗物质分布。”
林长青看着这个年轻人。在枯燥的航行中,能发现一个研究课题,能有事可做,有谜题可解,这可能是最好的心理调节。
“继续研究。”他说,“需要任何资源,跟我说。”
“谢谢舰长。”张维拿着平板,飘回了舰桥。他的背影看起来轻快了许多——找到了目标的人,脚步(或者说,漂浮)都会轻快。
林长青又站了一会儿,看着星空。
然后他闭上眼睛。
不是休息,是感知。
天眼通的能力缓缓展开,像无形的涟漪,扩散出飞船之外。他“看”到了张维所说的引力波动——确实存在,非常微弱,像平静湖面上最细微的涟漪。波动的源头在飞船右舷方向,大约三十万公里处,那里有一片……空白。
不,不是空白。是某种东西,不发光,不反射,不发射任何电磁波,但它有质量,有引力。它的形状不规则,像一团稀疏的雾,弥漫在几百万立方公里的空间里。
暗物质。
人类理论上知道它的存在,但从未直接“看”到过。
而现在,林长青“看”到了。
通过它对飞船产生的、微乎其微的引力扰动。
他睁开眼睛,把这幅画面记在心里。然后他走向舰桥——不是去干预张维的研究,只是去坐在那里,陪着值守的人,陪着这艘船,陪着这条穿越黑暗的路。
舰桥里,张维已经完全沉浸在了数据中。赵刚在检查防御系统的状态——虽然理论上这段航程应该很安全,但“启明号”还是配备了基本的自卫武器:几门激光炮,一些导弹,还有能量护盾。
“一切正常。”赵刚报告,“护盾能量充足,武器系统待机。不过说实话,我希望永远用不上这些。”
“我也是。”林长青在舰长席坐下。
主屏幕上,代表飞船位置的光点正在星图上缓慢移动。那条蓝色的航线向前延伸,已经跨过了小行星带的图标,正朝木星的轨道线靠近。
按照计划,他们不会靠近任何行星——直线航行是最快的。但木星的巨大引力场会产生微弱的轨道摄动,导航系统需要不断进行修正。
“修正指令已就绪。”张维头也不抬地说,“二十三小时后执行第一次轨道修正,预计消耗燃料0.0007%。”
“批准。”
舰桥又安静下来。只有机器运转的声音,还有张维偶尔敲击键盘的轻响。
林长青调出飞船各区域的监控画面。冬眠舱区:一片静谧的蓝色。生活区:空无一人。健身舱:王晓雨正在里面,踩着特制的阻力自行车,额头上已经冒出汗珠。她骑得很认真,眼睛盯着面前屏幕上虚拟的风景——那是地球的一条山路,两侧是绿色的树,前方是蜿蜒的坡道。
她在用这种方式记住地球。
记住重力。
记住踩踏时需要用力,记住上坡时会喘气,记住风吹过皮肤的感觉。
林长青看了几秒,然后切换画面。
休息区。苏雨晴的睡眠舱,隔帘紧闭。传感器显示她的生理数据稳定,胎儿心率正常。
他的手指在屏幕上停留了一会儿,轻轻碰了碰那个显示胎儿心跳的小小波形图。
一百四十次每分钟。健康,有力。
这个孩子将在星空中出生。
将在人类从未涉足过的地方,睁开第一眼。
林长青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但这次不是感知,是真的休息。
在意识模糊的边缘,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高中时的一节物理课。老师在黑板上写下一个公式:v = d\/t。速度等于距离除以时间。
老师说,这是宇宙中最基本的真理之一。想要去远方,要么缩短距离,要么延长时间。
他们选择了延长时间。
五年半。两千个日夜。
用时间,换取距离。
用生命中的一段,换取人类文明的一大步。
这个代价,值得吗?
在他完全沉入睡眠之前,最后一个念头是:
等孩子长大,等他问起这段旅程,他会告诉他——
值得。
因为有些路,总要有人走。
有些星空,总要有人看。
有些未来,总要有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