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机的蜂鸣声划破了清晨的寂静。
六架灰黑色的飞行器在营地空域盘旋，像一群寻找巢穴的金属蜻蜓。它们的腹部悬挂着银白色的圆柱形容器——每个容器都密封着十万毫升的蓝色凝胶，里面悬浮着经过基因改造的第一批“改造者”。
李静站在控制台前，手指在触摸屏上快速滑动。她的眼睛紧盯着六个分屏，每个屏幕显示一架无人机的实时画面、飞行数据和容器状态。实验室舱里只有仪器运行的微弱嗡鸣，还有她自己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所有无人机到达预定空域。”王晓雨的声音从通讯器传来，她在观测台监控全局，“飞行高度一百五十米，风速每秒八米，风向稳定东南。可以开始投放。”
李静深吸一口气。五年准备，三年基因工程设计，无数次模拟实验——都是为了今天，为了这十毫升蓝色凝胶里的微小生命。
“确认投放程序。”她的声音比预想的要平稳，“一号机，目标区域a1。”
“一号机收到。”
屏幕一角，代表一号机的绿色光点开始闪烁。无人机降低了高度，从一百五十米下降到八十米，五十米，三十米。地面在镜头中迅速放大——那是营地西侧一片相对平坦的区域，昨天已经用小型机械清除了表面的大块岩石。
“高度二十米，速度每秒五米，投放准备。”
李静的手指悬在确认键上方。她想起了实验室里的那些培养皿，想起了显微镜下那些小小的、球形的蓝藻细胞。它们经过改造，可以在高二氧化碳、低氧气、强辐射的环境下生存，可以利用这个星球丰富的铁元素进行光合作用，可以耐受从零下二十度到零上六十度的极端温度。
理论上可以。
但理论是理论，现实是现实。
“投放倒计时，三、二、一——”
她按下确认键。
一号机腹部的容器底部打开了一个圆孔。蓝色的凝胶像粘稠的蜂蜜一样缓慢流出，在空气中拉伸成一条细线，然后碎裂成无数微小的液滴。液滴在风中扩散，像一场蓝色的细雨，洒向下方的红色土地。
每个液滴里都包含着数百个蓝藻细胞。
“投放完成。”一号机驾驶员报告，“容器清空率百分之九十八，符合标准。”
“二号机，目标区域a2。”
“收到。”
第二架无人机开始下降。然后是第三架，第四架……
李静盯着屏幕，但她的思绪已经飘到了那些落地的细胞上。它们现在在做什么？在适应新的重力环境？在感受陌生的土壤化学组成？在尝试启动休眠了数周的新陈代谢系统？
还是……已经死了？
这个想法让她胸口一紧。不行，不能这么想。设计是完善的，模拟是充分的，运输条件是无菌且恒温的。它们应该活着，必须活着。
“六号机投放完成。”最后一份报告传来，“所有无人机任务结束，正在返航。”
王晓雨的声音再次响起：“风向监测显示，投放物质扩散范围符合预期。预计在接下来二十四小时内，改造者将覆盖半径三公里的区域。”
“收到。”李静说，“开始环境监测。我要每个小时的数据更新——温度、湿度、辐射水平，特别是紫外线强度。”
“已经在做了。地面传感器网络全部启动，还有三架监测无人机在待命。”
李静关掉控制台，摘下耳机。她的手在微微发抖，不是紧张，而是长时间保持同一姿势后的肌肉反应。她活动了一下手指，然后走出实验室舱。
晨光正好。太阳低悬在地平线上，将整个平原染成温暖的金红色。六架无人机正在缓缓降落，在营地的着陆区排成一列。工程师们已经开始检查设备，准备下一轮飞行——今天下午，还有第二批改造者要投放。
林长青在观测台上，背对着她，看向西方那片刚刚被“播种”的土地。苏雨晴站在他身边，一只手搭在栏杆上，另一只手习惯性地护着腹部。
李静走过去，脚步声在金属台阶上发出轻微的叩击。
“怎么样？”林长青没有回头。
“技术环节一切正常。”李静站到他身边，“现在就看它们的适应能力了。”
“你估计成功率有多少？”
李静沉默了几秒。“模型预测是百分之六十到七十。但模型是基于地球环境参数调整的，这里……”她做了个手势，“这里是另一个世界。”
“你设计的基因序列考虑到了环境差异。”苏雨晴说，声音温和，“我记得你用了三重冗余系统——碳固定路径有三条不同的酶催化链，光系统ii的修复机制加强了五倍，抗辐射蛋白的表达水平提高了……”
“理论上是。”李静打断了她，语气里没有不耐烦，只有科学家的严谨，“但基因表达会受到表观遗传调控影响，而表观遗传受环境影响。这里的土壤化学成分、微量元素比例、甚至重力差异，都可能改变基因表达谱。我们做了模拟，但模拟永远不是现实。”
她说完才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太硬了，有些抱歉地看向苏雨晴。但苏雨晴只是微笑。
“我理解。但我们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准备。现在，是时候看看结果了。”
林长青转过头，看向李静。“第一批采样什么时候开始？”
“二十四小时后。”李静说，“我们需要给它们足够的时间启动代谢。二十四小时后，我们会从每个投放区域取表层土壤样本，分析蓝藻的存活率、光合活性、还有固碳效率。”
“太久了。”林长青说，“我需要更快的反馈。”
李静皱眉。“林队，生物学实验有自己的时间尺度。细胞需要时间适应，需要时间启动休眠的代谢通路，需要时间……”
“我不是说要改变实验设计。”林长青说，“我是说，或许有另一种方法可以提前获得一些信息。”
他闭上眼睛。李静立刻明白了——天眼通。
几秒钟后，林长青重新睁开眼睛。他的瞳孔深处似乎有微光闪烁，但很快就消失了。
“它们还活着。”他说，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至少大部分还活着。我能感觉到微弱的生命信号，虽然很弱，但确实存在。而且……在增强。”
李静感到一阵眩晕——是松了口气后的虚脱感。“你……你能感觉到单个细胞？”
“不是单个。”林长青摇头，“是群体信号。像一片稀疏的草地，每株草都很微弱，但合在一起就能感觉到。信号强度在缓慢增长，虽然很慢，但确实在增长。”
“这……”李静不知道该说什么。科学仪器需要二十四小时才能给出的数据，林长青在几秒钟内就感知到了。这不科学，但这确实是他们此刻最需要的信息。
“但还是需要采样验证。”她最终说，“感知不能代替数据。”
“当然。”林长青同意，“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你的改造者没有白费。它们在努力活着，在努力适应这个新世界。”
李静点点头，感觉眼眶有些发热。她迅速转过头，假装在观察远方的平原。五年了，从项目立项到第一批菌株培育，从基因编辑到大规模培养，她把自己最好的时间和全部的专业知识都投入到了这些微小的生命里。现在它们就在这里，在另一个星球上，在陌生的土壤里，试图扎根，试图生存。
像他们一样。
“我去准备采样设备。”她说，声音有些沙哑，“二十四小时后，我会给你确凿的数据。”
林长青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没有阻止。他知道李静需要工作，需要用科学家的方式消化这份初步的成功。
“她压力很大。”苏雨晴轻声说。
“所有人都压力很大。”林长青说，“但她的压力是特殊的——她创造的那些生命，现在完全依赖于她的设计是否完善。这不是一般的责任。”
“就像父母对孩子的责任。”
林长青看向她，看向她隆起的腹部。“有点像。”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远处，工程师们开始为下午的投放做准备。第二批改造者不是蓝藻，而是地衣——蓝藻和真菌的共生体。地衣的生存能力更强，可以在更贫瘠的环境中存活，并且能分泌有机酸，缓慢风化岩石，创造最初的土壤。
“下午你要去看地衣投放吗？”苏雨晴问。
“要。”林长青说，“但在这之前，我需要去一个地方。”
他指向东南方向。“那个地下能量源，还有金属富集层。我想实地看看。”
“有危险吗？”
“应该没有。只是初步勘察，用便携设备扫描。赵刚带三个人跟我去，四个小时内返回。”
苏雨晴点点头，没有阻止。她了解林长青——当他对某个现象产生疑问时，一定要亲自去查看，去感受，去理解。这是他的工作方式，也是他的天性。
“注意安全。”她只是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