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应信号发射后的第一个月,整个联邦陷入了奇怪的寂静。
不是没有声音——船坞的焊接火花依然日夜飞溅,训练场上新兵的呐喊此起彼伏,议会里关于资源分配的辩论仍在继续。但在这所有的声音之上,笼罩着一层厚重的、等待的寂静。每个人都明白,他们刚刚向深空未知的邻居发出了正式问候,而邻居会怎么回答,没人知道。
林长青大部分时间待在联邦指挥中心的顶层作战室。房间三面是巨大的曲面屏幕,一面是落地玻璃窗,窗外就是“新长安”逐渐成型的城市天际线。屏幕左侧显示着舰队建造进度,右侧是行星防御系统的部署图,中央则是一片漆黑的深空监测画面——那个代表“回响”信号源的红点还在那里,规律闪烁,但没有新的变化。
“星瞳-ii”的合成音在房间里温和响起:“执政官,您已经连续工作十六小时。根据健康监测数据,建议休息。”
林长青揉了揉眉心。他面前的战术桌上堆满了报告:“黎明级”三号舰的晶石引擎出现谐振不稳定;火星殖民地要求增加防御平台配额;地球三个主要城市的反战游行规模在扩大——苏雨晴正在那里协调,已经三天没有通话了。
“再等一会儿。”他说,“‘回响’信号有没有新的频率变化?”
“没有。信号强度稳定在基准值的百分之九十七点三,频率标准差小于万分之零点五。这种稳定性……几乎不自然。”
“不自然?”
“就像机械。”星瞳-ii调出一段波形分析,“自然信号,即使是智能文明发出的,也会有细微的波动——情绪变化、系统负荷、甚至恒星活动干扰。但这个信号……完美得像教科书里的正弦波。”
林长青盯着那几乎笔直的频率曲线。完美,有时候比混乱更让人不安。
这时通讯器亮了。是苏雨晴的私人频道。
他接通,全息投影浮现出她的面容。她在地球日内瓦的联邦调解处,背景是古典建筑的拱窗,窗外能看到积雪的阿尔卑斯山。她看起来有些疲惫,但眼神依然清澈。
“听说你把自己关在作战室两天了。”她微笑着说,但语气里藏着责备。
“有这么多事要处理。”林长青也笑了,“你那边怎么样?”
“游行规模控制住了。”苏雨晴轻轻叹了口气,“主要是年轻人,他们担心联邦走向军国主义,担心我们变成自己曾经反对的样子。我和他们谈了三个小时……最后达成的协议是,联邦公布军事预算的详细分配,并承诺百分之三十用于防御性技术研发。”
“你答应了?”
“答应了。”苏雨晴点头,“透明度是最好的镇静剂。而且……”她顿了顿,“我觉得他们说得有道理。我们建造舰队是为了保护,不是为了征服。这个区别,必须让所有人看清楚。”
林长青沉默了几秒。他想起了哈里斯审判时那句“祝你们好运”。平衡之道,永远比单向突进更难。
“林晨呢?”他换了个话题。孩子已经六个月了,留在“新长安”由专人照顾——这是苏雨晴坚持的,她说孩子应该从小熟悉曙光星的重力和光线。
“刚和保育员通过话,他今天第一次不用扶着就站了五秒钟。”苏雨晴的笑容变得真实,“保育员说他想抓窗外的星光,小手一直伸着。”
这个画面让林长青心头一软。他想起了孩子出生时那种柔软的、充满可能性的温度。
“我想你们。”他轻声说。
“我们也想你。”苏雨晴的眼睛微微发红,但很快眨了眨,“所以你要好好休息,好好吃饭。我需要你保持清醒,联邦需要你保持清醒。”
通话结束时,窗外已经夜幕降临。林长青终于站起身,准备回官邸休息。但就在他走到门口时,身后屏幕中央的红点,突然暗了下去。
不是消失,是变暗——信号强度在三十秒内跌落到基准值的百分之三,然后稳定在那里,微弱得像风中的烛火。
林长青猛地转身:“星瞳!怎么回事?”
“正在分析……信号源没有移动,但输出功率急剧衰减。衰减模式不符合设备故障模型,更像是……主动调低。”
“主动?”林长青快步走回战术桌,“为什么?”
“不确定。但有几种可能:一,对方进入了某种低功耗模式;二,对方改变了通讯策略;三……”星瞳-ii停顿了半秒,“对方在观察我们的反应。”
林长青盯着那个黯淡的红点。主动调低信号,就像对话时突然压低声音——可能是准备说悄悄话,也可能是为了听清对方的呼吸。
“继续监测。通知科学院所有相关小组,分析所有可能的原因模型。”
接下来的三天,信号一直保持微弱。联邦内部开始出现各种猜测。科学院的主流意见是对方进入了技术维护期;军方则担心这是攻击前的隐蔽动作;民间网络上的说法更是五花八门,从“对方已经离开”到“这只是个自动灯塔”都有。
但在第四天凌晨,事情变得更加诡异。
微弱信号彻底消失了。
不是渐弱,是突然的、彻底的消失。就像有人按下了开关,从百分之三的强度直接归零。深空监测阵列反复扫描那片区域,除了宇宙背景辐射,什么都没有。
作战室里挤满了人。赵凯、陈志远、李静,还有从科学院紧急赶来的几位顶尖专家。所有人都盯着那片空白的监测画面。
“确定不是设备故障?”赵凯问,声音紧绷。
“不是。”李静调出十二个不同监测站的交叉验证数据,“所有阵列同时失去信号。物理上,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对方完全停止了信号发射,要么……他们在信号路径上放置了某种屏蔽场。”
“屏蔽场能覆盖七光年的距离?”有人质疑。
“如果是‘铸造者’记载中的那种高阶文明,不一定不可能。”林长青开口了,声音有些沙哑。他三天只睡了不到十小时,眼睛里布满血丝,但思维依然清晰。“但更可能的是,他们主动静默了。”
“为什么?”陈志远问。
“为了听。”林长青站起身,走到中央屏幕前,“我们发送回应信号后,他们观察了我们一个月,然后降低信号强度继续观察,最后完全静默。这像是一个……实验流程。他们在测试我们的反应模式:当邻居突然不说话,我们会恐慌吗?会加强戒备吗?会发送更多信号试图联系吗?”
房间里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感到了这种思维模式背后的冰冷——那不是情绪化的沉默,是方法论式的观察。
“那我们该怎么做?”赵凯问。
“等。”林长青说,“继续监测,但不要发送任何新信号。舰队建造和防御部署按原计划加速。如果这真的是测试,我们要通过的唯一方式,就是表现得像一支冷静、专业、不可预测的力量。”
他转身面对所有人:“恐慌只会暴露弱点。我们要让他们看到,即使面对完全未知的沉默,我们依然在有条不紊地准备——准备对话,也准备战斗。”
命令下达后,联邦进入了一种奇怪的稳定状态。表面上看,一切如常:舰队建造进度甚至比计划提前了百分之五;行星防御系统完成了第一期部署;连地球的抗议活动都因为苏雨晴的透明政策而逐渐平息。
但每个人心里都绷着一根弦。那根弦的名字叫“未知”。
第七十八天,弦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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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裂发生在凌晨四点十七分,曙光星标准时间。
那时林长青正在官邸的卧室里浅眠。苏雨晴已经回来一周了,此刻睡在他身边,呼吸均匀。孩子林晨在隔壁的婴儿房,昨晚刚学会爬,把保育员累得够呛。
突然,刺耳的警报声撕裂了寂静。
不是普通的警报,是联邦最高级别的全域战备警报——那种只有在确认敌对目标侵入领空时才会拉响的警报。声音尖锐得让人心脏骤停。
林长青瞬间清醒,翻身下床。苏雨晴也惊醒了,黑暗中她的眼睛睁得很大。
“留在这里。”林长青只说了一句,就冲出了房间。
从官邸到指挥中心的三分钟车程里,他的个人终端已经收到了十几条紧急报告。所有报告都指向同一个事实:三艘不明飞行物体突然出现在曙光星系外围,没有预警,没有跃迁信号,就像从虚空中直接浮现。
它们距离行星防御圈还有零点三光时——大约三十二亿公里,但正在以惊人的速度靠近。初步测算,航速达到光速的百分之八,而且没有减速迹象。
作战室已经乱成一团。军官们对着控制台大喊,全息星图上三个红色的入侵标识像三滴血滴进清水,正快速扩散。
“轨道防御平台进入战备!”赵凯的声音在通讯频道里炸响,“第一、第三舰队立刻升空拦截!所有平民设施启动紧急防护!”
林长青冲进房间时,所有人都转头看他。那一瞬间,他从那些眼睛里看到了各种各样的情绪:恐惧、决绝、迷茫,还有……期待。期待他给出答案,期待他像以前一样,带领他们找到出路。
“具体数据。”他走到指挥台前,声音异常平静。
“三艘目标,外形……无法归类。”监测官调出模糊的光学图像。画面里是三个黑色的、光滑得几乎吸收所有光线的物体,形状像拉长的水滴,没有任何可见的引擎喷口或舷窗。“尺寸估算:长度八百到一千二百米。表面材质反射率低于百分之一,热信号微弱到几乎无法探测。”
“能量读数?”
“极低,但……”监测官咽了口唾沫,“它们的航迹周围有空间曲率异常。不是常规推进,更像是……在拖动空间本身移动。”
林长青闭上眼睛,开启天眼。
即使隔着数亿公里,即使只是通过监测数据的间接感知,他依然“看”到了那些东西的本质:它们不是生物载体,是纯粹的机械造物。内部结构复杂得像集成电路放大万亿倍,能量流动遵循着他无法完全理解的物理规律。但更重要的是,他感知到了它们的“意图”——冰冷、专注、不带情绪的评估意图。
就像医生看着显微镜下的样本。
“它们不是来对话的。”林长青睁开眼睛,“至少现在不是。它们是侦察单位,来测试我们的防御能力。”
话音刚落,警报再次升级。
“目标加速!航速提升至光速百分之十二!预计七分钟后进入第一防御圈射程!”
赵凯立刻下令:“第一舰队,全速迎击!保持编队,进入射程后先发送标准警告信号!”
全息星图上,代表联邦舰队的蓝色光点开始移动。二十四艘“晨曦级”巡洋舰、十二艘“扞卫者级”驱逐舰,组成楔形阵列,迎向那三个红色光点。
接下来的六分钟,作战室里只有仪器的嗡鸣和偶尔的战术汇报。每个人都屏住呼吸,盯着屏幕上逐渐接近的两组光点。
距离缩短到一百万公里时,第一舰队指挥官的声音响起:“警告信号已发送,标准通讯协议全频段覆盖。等待回应……”
沉默。
十万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