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头上风轻轻吹过,带着水汽。
“它最后那趟……”老纤夫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本能的谨慎,“俺们是在上游一个码头接的纤。那货装得,太满了,压得船帮都快贴到水皮了。胡家管事的催得急,日夜兼程。那一路,俺们拉得格外吃力,总觉得那船……不情愿走似的。”
他深吸一口烟,吐出的烟雾模糊了他沧桑的脸:“后来,船到清江浦这段,就出事了。那天晚上,雾大得很,对面不见人。俺们正在岸上拉纤,就听见河心里传来一声巨响,不是打雷,也不是撞船,像是……像是啥东西从里头炸开了!然后就是火光,好大的火,隔着浓雾都能看见,把天都映红了!”
老纤夫的身体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仿佛那几十年前的火光,至今还能灼伤他。
“再后来,就听见人喊,鬼哭狼嚎的,船……就沉了。太快了,一眨眼的工夫,那么大一条船,就没了影儿。胡家派人来捞,捞了几天,啥也没捞着,就灰溜溜走了。”老纤夫摇摇头,把烟袋锅在石阶上磕了磕,站起身,“那以后,俺就再没拉过那么沉的纤,也再没见过那么邪性的船。”
他扛起纤板,走向已经补充完毕、准备启航的货船。走了几步,他又停下,回头看了一眼河湾的方向,对那管事,也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那木头,既然沉下去了,就别再捞上来了。有些东西,不见光,对谁都好。”
货船缓缓离开码头,纤夫们再次弓下腰,低沉的号子声响起,拖着沉重的船,逆流而上,渐渐远去。
阿青站在码头上,看着那老纤夫融入拉纤的队伍,变成一个小小的、移动的黑点。她耳边还回响着老纤夫的话——“拖着什么东西”、“不情愿走”、“从里头炸开了”。
她低下头,翻开册子,在记录胡家和烟土的那一页,用炭笔,慢慢地画了一根绷紧的纤绳,纤绳深深勒进一个模糊的、弓着背的人形肩膀里。
然后,她在旁边写道:
拉不动。
写完这三个字,她感觉自己的手心有些汗湿。那艘沉船,不仅仅是被河水吞没,它似乎本身,就带着一种巨大的、不祥的重量,连纤夫都拉不动,连河水都葬不完全。
她合上册子,望向河湾。打桩声依旧“咚”、“咚”地响着,像是在试图撬动那块沉睡了数十年、浸满了秘密和冤屈的河床。
风里,似乎又传来了那老纤夫沧桑的告诫:
“有些东西,不见光,对谁都好。”
可是,那打桩的锤声,正执拗地,想要把一切,都掀到光天化日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