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谁?”阿青又问。
石头犹豫了一下,极小声地吐出几个字:“……码头……王瘸子……他磨的墨……”
王瘸子是码头上的一个老搬运工,早年摔断了腿,后来在码头边摆了个小摊,帮人写写家书,代笔文书,用的就是那种廉价易得的墨块。他儿子前些年跑船,也失踪在了运河上。
阿青明白了。不是一个人。是那些心里有着伤疤、对河湾有着本能恐惧、又对胡靖轩的“新码头”充满不信任的人,用这种最原始的方式,发出了他们的警告。
她没再追问。把传单折好,放回怀里。
下午,阿青去了土地庙。刘三靠坐在那里,眼神比前些天清明了一些,他怀里还抱着那个破拨浪鼓,但不再喃喃自语。石头蹲在一旁,用树枝在地上写字。
阿青把怀里那张传单拿出来,递给刘三。
刘三迟钝地接过,混浊的眼睛盯着上面歪扭的字,看了很久。他认得一些字,不多,但“魂”、“安”、“祸”这几个字,他看懂了。
他看着看着,干裂的嘴唇哆嗦起来,混浊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滚落,滴在粗糙的纸面上,晕开了那廉价的墨迹。
“小草……”他呜咽着,把传单紧紧攥在手里,像是抓住了什么凭证,“爹没用……守不住家……有人……有人还记得你……”
他哭得像个孩子。石头红着眼圈,用力抱住了父亲颤抖的肩膀。
阿青默默地看着。这些墨痕,对于胡靖轩而言,是“妖言惑众”;对于张头而言,是麻烦的源头;但对于刘三这样的人来说,却是无声的共鸣,是压抑已久的悲愤,第一次找到了泄洪的缺口。
她离开土地庙时,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街上,官差还在巡逻,搜寻着可能残留的传单。胡靖轩住所的灯火亮着,隐约传来他与人商议的声音,语调依旧沉稳,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
阿青回到济世堂,翻开册子。在记录胡靖轩量地和那些传单的页面之间,她画了一道歪歪扭扭的、墨迹淋漓的线。
线的这一头,是尺子、图纸和光鲜的许诺。
线的那一头,是歪斜的毛笔字、廉价的墨块和沉在心底数十年的冤屈与恐惧。
这条线,隔开的,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清江浦。
夜里,阿青听到镇子边缘传来几声狗吠,还有官差呵斥搜查的声音,但很快又归于沉寂。
那些墨痕,像渗入泥土的雨水,表面被抹去了,痕迹,却留在了看不见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