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刺”留下的药膏带着一股透骨的清凉,渗进陈渡额角破损的皮肉和青紫的脖颈。这凉意像一枚细针,短暂地刺破了他意识深处那潭越来越浓稠、越来越沉重的黑暗。他极其缓慢地,从那无边的混沌与疲惫中,挣扎着撬开一丝眼缝。
视线先是模糊的,只有油灯那团昏黄的光晕在晃动,像溺死前最后看到的水面月光。然后,光晕渐渐凝聚,勾勒出孟婆婆那张写满焦虑和泪痕的脸,还有三娘支撑着他身体的、微微颤抖的手臂。
他张了张嘴,想发出点声音,喉咙里却只滚过一阵带着血腥味的干涩摩擦,像两片砂纸在互相打磨。最终,只是一个几不可察的气音逸出。
“渡爷!您醒了?”孟婆婆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凑得更近了些,浑浊的老眼里瞬间涌出新的泪水,滴落在陈渡的手背上,温热,转瞬即逝。
陈渡的目光缓缓移动,掠过孟婆婆,掠过三娘,落在角落里蜷缩的李老汉和痴傻的丫蛋身上,最后,那目光如同被无形之线牵引,落在了最边缘阴影里,那个低着头、身体却绷得像拉满弓弦的吴念清身上。
吴念清感觉到那目光,身体猛地一颤,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膝盖里。
陈渡看着他,那双因久病和虚弱而深陷的眼窝里,眼神却奇异般地澄清了一瞬。那不是质问,不是谴责,甚至没有太多的情绪,只是一种……洞悉。仿佛他早已看穿了吴念清内心那点可怜的挣扎和盘算,看穿了那在恐惧催生下、正悄然滋长的恶念。
这洞悉的目光比任何斥责都让吴念清感到恐慌,他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那平静的眼神剖开了,晾晒在这冰冷的空气里。
陈渡没有在吴念清身上停留太久。他艰难地转动脖颈,目光投向那盏跳动的油灯。灯焰不大,却顽强地燃烧着,将几个扭曲晃动的影子投在肮脏的油布上。
他看着那灯焰,眼神渐渐变得有些悠远。这光,这影,这逼仄的空间,让他想起很多年前,很多类似的地方。运河边那些临时搭建的窝棚,破旧的渡船船舱,还有……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他和秀姑,守着年幼却已病得奄奄一息的陈安……
那时候,也有一盏这样的油灯。秀姑就坐在灯下,就着那点微光,一针一线,为儿子缝制他此生最后一件衣服,红色的,像一团不肯熄灭的火。她的针脚还是那么细密,那么稳,仿佛不是在准备丧服,而是在完成一件最重要的嫁衣。她低着头,他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能看见灯光在她花白的发丝上镀了一层微弱的光晕,还有偶尔,一滴晶莹的东西砸落在红色的绸缎上,迅速洇开,消失不见。
他记得自己当时就坐在儿子身边,握着儿子那只渐渐失去温度的小手,一遍遍,在心里默诵着渡亡的经文。不是念给儿子听,是念给自己听。用那传承了不知多少代的、冰冷而庄严的仪式感,来对抗心底那撕心裂肺、却无法嚎哭出声的剧痛。
“爹……冷……”
陈安那时轻轻哼了一声,声音弱得像蚊子叫。
他脱下自己那件同样破旧却厚实些的外袍,盖在儿子身上,将那小小的、冰冷的身躯紧紧裹住,仿佛这样就能留住那正在飞速流逝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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