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窟通道里,脚步声依旧保持着那种因疲惫而显得格外沉重的节奏,一下,又一下,在幽闭的空间里回响。但自从宿羽尘再次陷入沉默,这份原本规律的声音,好像也被染上了一层难以言说的凝重,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不知道是因为连日来的激战和重伤,终于耗尽了他最后一点支撑着讲述的气力,还是因为那些积压在心底太久、太过庞杂沉重的往事,一时间千头万绪,反而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又或者,是刚才那段关于维克托牺牲的回忆,抽空了他最后的心神。
他闭上了眼睛,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了一口气,然后便陷入了长久的沉寂之中。
担架随着步伐微微起伏,他躺在上面,面容在应急灯晃动的光影下显得平静,甚至有些过分苍白,只有胸口那微弱但规律的起伏,证明他只是在休息,而非昏迷。
十分钟。
在平日里,十分钟或许只是一杯茶、几句闲谈的工夫。
但在这幽深黑暗、前路漫漫的通道里,在刚刚听完那样一段血与火的残酷往事之后,这十分钟的沉默,却显得格外……漫长。
应急灯那惨白的光束,依旧不知疲倦地在凹凸不平、湿漉漉的岩壁上晃荡,将众人默默行进的身影拉扯得忽长忽短,扭曲变形,如同无声的皮影戏。没有人敢轻易开口打破这份沉重的寂静,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了,只是埋着头,跟着前方队友的脚步,一步一步,朝着那不知还有多远的出口挪动。
路程,其实已经走了大半。
林峰一边走,一边习惯性地低头观察着脚下和两侧的岩壁,这是老侦查员的职业习惯。忽然,他眼睛一亮——
前方不远处,在一处较为平整的岩壁上,一道用鲜红色喷漆留下的、指向明确的三角形标记,在灯光下清晰可见!
那是他们进来探索时,为了确保能安全返回,特意留下的路线标记之一!
认出这个标记,就意味着他们走对了路,而且距离出口,已经不远了!
一股难以抑制的轻松感,瞬间冲淡了林峰心头的凝重。他立刻停下脚步,抬起手,示意队伍稍停,然后压低声音,用带着鼓舞的语气对众人说道:
“大家再加把劲!都打起精神来!”
他指着那道红色标记,声音里难掩一丝如释重负的喜悦:
“看到标记了!这是我们进来时留下的!认准这个方向,再坚持两个小时,咱们肯定能走出这片天坑群!”
队员们闻言,原本写满疲惫的脸上,也都纷纷露出了振奋的神色。连续在地下黑暗环境中行进、战斗、再行进,身心早已疲惫不堪,此刻看到归途在望,无异于在沙漠中看到了绿洲的轮廓。
陆琼闻言,一直因为担忧宿羽尘伤势而微微紧绷的肩膀,也悄然松弛了一些。她回头望了一眼担架上的宿羽尘,见他呼吸虽然微弱但还算平稳均匀,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转过头,继续专注地为队伍探路。
林峰没有耽搁,立刻从腰间掏出那个微型战术通讯耳机,熟练地调试了两下频道,确保信号清晰,然后按下通话键,呼叫道:
“12,12,这里是15,收到请回答。”
短暂的电流杂音过后,耳机里很快传来了高敖曹那熟悉的声音。声音带着长途跋涉后的沙哑,却依旧沉稳有力,中气十足:
“15,我是12,信号清晰。怎么了林峰?你们那边情况如何?”
听到高敖曹安然无恙的声音,林峰心里更踏实了几分。他语速稍快,带着关切问道:
“高科长,你们那边押送情况怎么样?回去的路上还顺利吗?有没有遇到什么麻烦或者意外?”
毕竟石毒牙身份特殊,是“混沌”组织在此次事件中的关键人物之一,谁也不敢保证会不会有组织的残党或者别的什么势力,在半路搞偷袭劫人。
耳机那头,高敖曹似乎轻笑了一声,语气轻松:
“放心吧,一切顺利,比预想的还要顺利。石毒牙那家伙,倒是识趣得很,知道自己现在反抗也是徒劳,一路上都老老实实的,没怎么挣扎,也没耍什么花样,就跟着我们走。我们已经快要抵达天坑入口那片平台了,估计再过半小时左右就能完全走出去。”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严肃而关切:
“你们那边呢?宿羽尘同志的伤情怎么样了?严重吗?需不需要我们这边做接应准备?”
提到宿羽尘,林峰的语气不自觉地柔和、慎重了许多:
“高科长放心,大概五个小时前,医疗队的陆琼她们已经给宿羽尘同志做过紧急的伤口清创、止血和包扎了,用了药,现在生命体征暂时比较稳定,没有出现恶化的迹象。”
他话锋一转,提出了自己考虑了一路的建议:
“不过,为了防止长途颠簸导致伤势出现反复或者恶化,我想着,咱们出去之后,最好还是立刻呼叫总部,派一架直升机过来接应。”
林峰解释道:
“前两天这乐业天坑区域不是一直大雾弥漫吗?能见度极低,直升机根本没法降落。但我记得出来前看过最新的天气预报,说今天午后开始,这片区域的雾气会逐渐消散。高科长,你们出去后,赶紧用卫星电话跟指挥部联络一下,确认一下天气实况。如果雾真的散了,就让他们尽快协调,派几架医疗直升机过来!”
他加重了语气,补充道:
“咱们这支队伍,从进入天坑开始算起,已经整整一天一夜没合过眼了,体力精力早就透支到了极限。如果还要原路开车返回,路途遥远不说,路况也差,颠簸是免不了的。更重要的是,大家都太累了,万一路上谁因为疲劳驾驶或者注意力不集中出了交通事故,那后果可就严重了。用直升机直接转运伤员,是最安全、最快捷的选择。”
高敖曹在耳机那头闻言,深有同感地叹了口气:
“是啊,林科长,你说的太对了。这一路折腾下来,别说战士们,连我这把老骨头都快散架了,确实撑不住了。再让大家强撑着开车回去,太不人道,风险也大。”
他果断做出了决定:
“行!就按你说的办!林科长,咱们保持通讯畅通。我们一出去,立刻联系指挥部,汇报情况,申请直升机支援!你们也注意安全,抓紧时间出来汇合!”
“好!随时沟通!”林峰干脆利落地应道,然后挂断了通讯。
他轻轻舒了一口气,感觉压在心头的又一块大石头,总算是落了地。高敖曹他们平安无事,宿羽尘的伤势也暂时稳定,归途在望,救援有望……这一切,让连续紧绷的神经,终于有了一丝松缓的余地。
就在队伍准备继续前进时——
一阵轻微却不同于寻常气流涌动的、带着某种神圣韵律感的风,从队伍后方拂来。
紧接着,是羽翼拍打空气的柔和声响。
阿加斯德拍打着她背后那对由纯粹光能构成的华丽羽翼,如同降临凡间的天使般,轻盈而优雅地从队伍后方飞了过来,稳稳地落在宿羽尘的担架旁侧。
她绝美的脸上,此刻却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懊恼和歉意,甚至有点孩子气地抬手拍了拍自己光洁的额头,对着刚刚睁开眼看向她的宿羽尘说道:
“诶!羽尘!你看我这记性!真是的,居然把这么重要的事情给忘了!差点误了大事!”
她一边说着,一边伸手从腰间那个看似普通、实则内有乾坤的储物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了一叠……黄色的符纸。
符纸质地古朴,边缘裁剪整齐,上面用鲜红的朱砂,描绘着繁复而玄奥的纹路与符文。即便在这灵气匮乏的地下洞窟,这些符纸也隐隐散发着一种温和而持续的、淡淡的灵气波动,与阿加斯德那种璀璨爆裂的神圣能量截然不同。
“这是出发前,重樱那孩子特意交给我的。”阿加斯德解释道,语气里带着对安川重樱细心嘱托的回忆,“她说你的体质特殊,对魔法能量的排斥性和适应性都很奇怪,或许她制作的这些‘回复符咒’,那种持续而温和的滋养效果,会比我的恢复魔法更稳定、更适合你。”
她脸上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
“我之前总觉得,我的恢复魔法效果立竿见影,比这些纸片子管用多了,而且用起来也方便顺手,结果打着打着,就把重樱的叮嘱给抛到九霄云外去了……真是,险些耽误了你的恢复!”
阿加斯德说着,动作极其轻柔、小心翼翼地去掀开覆盖在宿羽尘身上的部分绷带。她的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易碎的珍宝,生怕一点点用力不当,就会加剧他的痛苦。
绷带下,宿羽尘的伤口虽然经过了初步处理,不再大量出血,但依旧狰狞可怖,皮肉翻卷,有些深可见骨的地方还贴着吸收渗液的敷料,在应急灯惨白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触目惊心。
阿加斯德拿起一张回复符咒,凑到嘴边,轻轻呵了一口气,然后默念了一句简短的、激活符咒的咒语。下一秒,那张黄色的符纸瞬间亮起一层柔和而不刺眼的乳白色光芒,光芒流转,仿佛拥有了生命。
她将发光的符咒,轻轻地、准确地贴在宿羽尘一处较大伤口边缘完好的皮肤上。符咒触及皮肤的瞬间,那乳白色的光芒便如同水流般,缓缓地、均匀地渗入皮肤之下,消失不见。
“其实现在冷静下来想想,”阿加斯德一边继续为其他几处主要伤口贴上符咒,一边轻声分析道,更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你的身体,经过《吞天诀》那种诡异功法的长期改造,又受过那么多新旧伤痕的洗礼,对能量的反应确实很独特。我的神圣魔法爆发力强,见效快,适合紧急止血和稳定伤势,但那种‘强效’的冲击,对你来说可能负担也不小,后续的持续滋养效果,反而不如这种专门调制的、性质平和的符咒来得绵长稳妥。”
她贴完最后一张符咒,看着宿羽尘,语气里带着期待:
“希望这些符咒能真的帮到你,让你舒服一些。”
几乎是符咒生效的瞬间,宿羽尘就清晰地感受到了不同。
一股清凉而舒适的感觉,如同最温和的溪流,顺着伤口处被贴符的位置,缓缓地向四周蔓延开来。原本伤口处那种火辣辣的灼烧感和尖锐的刺痛感,如同被清凉的泉水冲刷,迅速地减轻、消退。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和的、持续的暖意,仿佛有无数双最柔软的手,在轻轻地、耐心地抚平他受损撕裂的肌理,滋养着那些因为能量暴走和创伤而干涸萎缩的细胞。这种修复感并不猛烈,却绵绵不绝,让他一直因为剧痛而紧绷的神经,都情不自禁地放松了几分,一直紧蹙的眉头也稍稍舒展。
他扯了扯嘴角,脸上露出了一个略显虚弱、却异常真诚的感激笑容:
“阿加斯德姐,谢谢你。真的。”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丝自嘲:
“说起来,咱们的‘战场嗅觉’和‘后勤意识’,真是退化了不少。我居然也完全忘了重樱的符咒这回事。她心思那么细,肯定会为咱们准备这些的。”
宿羽尘轻轻摇了摇头:
“这要是放在以前……在苍狼佣兵团那会儿,在那种时刻命悬一线、任何一点疏漏都可能致命的环境里……忘了战友特意准备的、可能救命的后手物资……绝对是不可饶恕的低级失误。”
他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疲惫:
“唉,看来安逸日子过久了,我这脑子,真是越来越不管用了。”
阿加斯德闻言,金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她伸出手,像对待弟弟一样,轻轻摸了摸宿羽尘的头发(避开了伤口),语气带着她特有的、半真半假的调侃:
“怎么,小鬼头~觉得自己脑子不灵光了?要不要本女武神阿加斯德大人,发发慈悲,给你的脑袋‘开开光’?保证让你以后灵台清明,思维敏捷,过目不忘,下次再也不会忘东忘西了~”
这本是一句活跃气氛的玩笑话。
然而……
宿羽尘脸上的笑容,却在听到“开开光”这三个字的瞬间……骤然僵住了。
那笑容凝固在脸上,然后缓缓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悠远而深沉的……悲伤。
他的眼神仿佛失去了焦距,穿透了洞窟的墙壁,望向了某个遥远时空中的一点。
沉默了好几秒钟。
通道里只剩下脚步声,和他有些加重的呼吸声。
然后,他用一种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却又努力保持平静的声音,轻轻说道:
“啊……以前……”
“莎莉亚……也这么对我说过。”
“哦?”阿加斯德好奇地挑了挑眉,没有打断他,只是安静地等待着他继续说下去。
宿羽尘的目光变得异常温柔,仿佛透过时间的迷雾,又看到了那个总是带着温暖笑容、眼神清澈如高原湖泊的女孩。
“那时候……我刚接手苍狼佣兵团没多久。”
他的声音很轻,像在讲述一个美丽的梦境:
“团里大大小小的事情,千头万绪。要处理阵亡兄弟们的抚恤金报表,要制定新的训练计划和作战方案,要跟不同的部落长老、中间人打交道,还要应对cia那些阴魂不散的家伙可能的报复……很多很多事情,我都一窍不通,焦头烂额。”
“经常……一个人……对着铺满桌子的地图、文件、账本……冥思苦想,想到脑袋发胀,两眼发花,愁得整夜整夜睡不着觉。”
他的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温柔的弧度:
“莎莉亚……她就会安安静静地坐在我身边,也不多说话打扰我。只是等我揉着太阳穴,疲惫地叹气时,她才轻轻伸出手,拍着我的肩膀,用她那带着一点当地口音、却异常柔软的阿拉伯语对我说……”
宿羽尘模仿着记忆中那个温柔的语调:
“‘羽尘,又在冥思苦想些什么呢?不要那样逼迫自己嘛,你看你,眉头皱得都能夹死蚊子了。反正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慈爱的神,一定会保佑你的!’”
他的眼神愈发温柔:
“然后,她就会眨着那双亮晶晶的大眼睛,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要不……我替你向神明大人祈祷,请求祂为你‘开开光’,赐予你无上的智慧,让你一下子就想通所有难题,怎么样?’”
宿羽尘的脸上浮现出深深的怀念,可那怀念之色,转瞬就被更浓重的苦涩与痛楚所取代:
“那时候……觉得她天真,孩子气,还有点迷信。我还笑着刮她的鼻子,说她傻乎乎的,神明哪会管这种小事。”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无尽的怅惘:
“可现在……”
“再也听不到……有人这么对我说话了。”
“再也……听不到了。”
沈清婉一直默默跟在担架旁,听到这里,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她走过来,在担架旁蹲下身子,伸出自己那只覆盖着细密蛇鳞、却异常温暖的手,轻轻地、坚定地握住宿羽尘那只没有受伤的手。
她的手很暖,带着无声的安慰与支持。
或许是安川重樱的回复符咒真的起了作用,宿羽尘的气息比之前平稳了许多,说话的语气也不再像之前那样,因为剧痛和虚弱而时时中断、气若游丝。
虽然依旧带着重伤后的明显虚弱和沙哑,但语句已经连贯起来,和正常人对话时的状态,相差不大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依旧牵扯伤口带来闷痛,但他忍住了,继续沉浸在对过往的追忆中:
“维克托牺牲之后……苍狼佣兵团这副沉甸甸的担子,一下子就全压在了我……这个当时还没完全长开、肩膀瘦弱的少年身上。”
“那时候……真的太难了。”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事隔多年后回想起来,依旧感到沉重窒息的疲惫:
“团里牺牲的几十号弟兄……他们每个人背后,都是一个家庭。父母要赡养,妻儿要生活……抚恤金必须尽快、足额地发到他们家人手里,一分钱都不能少,更不能出错。我得一笔一笔核算清楚,联系当地可靠的中间人或者直接派人送去,不能让那些为我们流尽鲜血的兄弟,在九泉之下还寒心,不能让他们的家人受半点委屈。”
“佣兵团本身,损失更是惨重。骨干几乎打光了,人手严重不足,武器装备也损耗巨大。急需招募可靠的新人补充进来,新人进来不能直接上战场,得重新训练,从头教起……这些都是浩如烟海的工作。”
宿羽尘的眼神变得锐利,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被仇恨和责任感充斥的时期:
“更重要的是……我必须策划反击!”
“血债,必须血偿!”
“那些伏击我们、害死维克托老爹和那么多兄弟的杂碎……必须付出代价!”
“我要用他们的血,祭奠英魂,也要用一场干脆利落的复仇,重新竖起‘苍狼’的旗号,告诉所有人,我们还没垮!招惹我们,就要做好被撕碎喉咙的准备!”
他自嘲地笑了笑,可眼底深处,却闪烁着一种历经磨难淬炼出的、永不磨灭的坚韧:
“那些日子……我每天……真的只睡两三个小时。”
“眼睛一睁开,不是埋首在各种报表、信件、合同里,就是在训练场上盯着新兵操练,纠正他们的动作;要么就是趴在地图上,研究敌情,推演作战方案,思考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可能出现的意外……”
“累得狠了,好几次都是直接趴在桌子上、或者靠着墙就睡着了。醒来时,脖子僵硬,腰酸背痛,眼前发黑。”
他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庆幸:
“还好……有阿烈帮我。”
“阿烈是维克托老爹的老部下,跟了他很多年,经验丰富,为人稳重可靠。团里很多繁杂的事务,人情往来,后勤协调,都是他在帮我处理,替我分担了至少一半的压力。”
“不然……光靠我一个人……恐怕真的撑不过那段最艰难的日子。”
宿羽尘的语气,渐渐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年轻团长完成艰巨任务后的骄傲:
“那场袭击之后……不到三个月。”
“苍狼佣兵团……就完成了初步的重建。”
“虽然规模暂时还无法和鼎盛时期相比,但骨架搭起来了,新血补充进来了,基本的战斗力恢复了,人心也重新凝聚起来了。”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更远的记忆深处:
“我十八岁那年……发生了三件……彻底改变我人生轨迹的大事。”
“第一件……就是年初的时候。”
他的声音陡然变得冰冷,带着彻骨的恨意与杀伐果断:
“我亲自带队……伏击了‘雪鹰师’。”
“就是当初……在库尔德森林设下埋伏……害死维克托老爹和那么多兄弟的……那个恐怖组织。”
“来而不往非礼也。”
“他们欠我们的……我必须让他们……加倍偿还!”
宿羽尘的描述变得简练而充满血腥气:
“那场仗……我们准备了整整一个月。”
“摸清了他们的主要驻地、兵力布防、巡逻路线、甚至头目们的作息习惯。”
“进攻选在凌晨,天色最暗、人最困顿的时候。”
“从第一声枪响开始……一直打到深夜。”
“拼到最后……子弹打光了,就上刺刀,用工兵铲,用石头,用牙齿!”
“雪鹰师上上下下……从师长麦克斯……到最底层的喽啰……”
“被我们全部歼灭!”
“一个活口……都没留!”
他说出“一个活口都没留”时,语气平静得可怕,却让人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平静之下,沸腾的复仇烈焰与冷酷的决心。
“复仇成功的那天晚上……我在营地中央……架起了一堆很大的篝火。”
宿羽尘的眼神变得有些空茫,仿佛又看到了那跳跃的火光:
“我把雪鹰师师长麦克斯……那颗被硝烟熏黑、表情凝固在惊恐和不甘的人头……扔进了火堆里。”
他的声音哽咽了,眼眶瞬间变红:
“我就站在火堆前……看着那颗人头在火焰中扭曲、碳化……”
“对着跳动的火光……我低声说……”
滚烫的泪水,毫无征兆地,再次从他眼角汹涌而出,顺着他苍白消瘦的脸颊,大颗大颗地滚落,滴在担架粗糙的布料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维克托老爹……’”
“‘我替你……报仇了。’”
“‘你可以……安息了。’”
他抬起那只没被沈清婉握住的手,用手背胡乱地抹着脸上的泪水,可泪水却越擦越多,仿佛决堤的洪水,怎么也止不住。
但他脸上,却奇异地露出了一个……释然的、甚至带着一丝轻松的笑容。
那笑容混合着泪水,显得格外复杂,却也格外真实。
“呵呵……”
他笑着,泪水流得更凶。
“没想到……我宿羽尘……有一天……也能像正常人一样……这么痛快地……流泪了。”
“我还以为……我这辈子……都哭不出来了呢。”
“我以为……我的眼泪……早就流干了……或者……从来就没有过。”
沈清婉的鼻子一酸,眼泪也差点掉下来。
她立刻从随身的背包侧袋里,拿出一包干净的纸巾,抽出一张,小心翼翼地、动作轻柔地帮宿羽尘擦拭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
她的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充满了理解和抚慰:
“羽尘……想哭就哭吧……别再憋着了。”
“能哭出来……能这样流泪……是好事。”
“这说明……你心里那块冻了太久的冰……开始化了。”
“那些积压了太久的痛苦和悲伤……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以前的你……背负了太多,把自己逼得太紧,连哭的权利……都剥夺了。”
“现在……慢慢来……让情绪流出来……你才会真正好起来。”
宿羽尘点了点头,从沈清婉手中接过纸巾,自己用力擦了擦眼睛和鼻子。他的哽咽渐渐平复,但声音依旧带着浓浓的鼻音:
“是啊……能哭出来……真好。”
“以前……我父母在我面前被恐怖分子打成筛子……我没哭。”
“维克托老爹为了掩护我们突围……被炮火吞没……我没哭。”
“甚至……莎莉亚死在我面前……我亲手……杀了变成丧尸的她……我也没哭。”
他自嘲地笑了笑,泪水又涌出一些: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冷血的怪物……是个没有人类正常情感的……杀人机器。”
“我的心……早就硬得像石头,冷得像冰块。”
“现在才知道……不是没有……只是……”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
“只是那些痛苦……一层叠一层……压得太深……太重……”
“深到……把我哭泣的本能……都给埋住了。”
“重到……让我忘记了……该怎么流泪。”
他平复了一下依旧有些起伏的情绪,用纸巾按住眼睛,深呼吸了几次,才继续讲述:
“也许……真的是命运……总喜欢跟我开玩笑。”
“就在我伏击完雪鹰师……带着队伍……身心俱疲地准备返回营地的路上……”
宿羽尘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宿命般的感慨:
“我……又一次……敏锐地听到了……从远处传来的……枪声。”
“还有……隐约的……村民哭喊和求救的声音。”
“那枪声很杂乱,不像是正规交火。”
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
“我立刻让队伍改变方向……朝着枪声传来的位置……赶了过去。”
“到了地方才发现……是一个叫塔米尔的小村子。”
宿羽尘的语气里充满了厌恶:
“一伙不知道哪来的恐怖分子……正在村里‘强征粮食’。”
“他们抢村民的羊、粮食、值钱的东西……还逼着村里年轻力壮的男人跟他们走,说是要‘拉壮丁’,补充他们被政府军打残的兵力。”
“抢东西,打人,骂骂咧咧……甚至看到村里年轻漂亮的女人……还想动手动脚……简直无恶不作。”
他冷哼了一声:
“我们当时刚打完一场硬仗,每个人都很累,弹药也不多了,本来不想节外生枝。”
“但是……看着那些村民……尤其是老人、妇女和孩子……眼里那种绝望又无助的眼神……”
宿羽尘摇了摇头:
“实在没法……袖手旁观。”
“索性……本着‘一只羊也是赶,两只羊也是放’的原则……”
他轻描淡写地说:
“动手……把那伙不长眼的恐怖分子……全干掉了。”
“我们解救了整个塔米尔村。”
他的语气变得有些无奈,又有点好笑:
“村长……一个看起来老实巴交、满脸皱纹的当地老人……带着全村男女老少,跪在地上感谢我们,说我们是神明派来拯救他们的使者。”
“他们还杀了仅存的几只羊,煮了热乎乎的饭,拿出珍藏的(也可能是刚被抢回去的)一点茶叶,热情地招待我们,非要我们留下来休息一晚。”
宿羽尘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眼神里却带着几分温暖的怀念:
“可我万万没想到……最后居然……被那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村长……给‘套路’了!”
“阴差阳错的……就娶了他女儿……莎莉亚。”
一直乖乖握着宿羽尘手、认真听故事的罗欣,此刻忍不住好奇地歪着小脑袋,眨巴着大眼睛问道:
“诶?羽尘哥哥,你为什么说是被村长‘套路’了呀?”
她的小脑袋瓜里,显然联想到了一些从“混沌”组织里听来的、乱七八糟的江湖故事或者传闻:
“莫非……是那个村长把你灌醉了,然后悄悄把莎莉亚姐姐扔到你床上……生米煮成熟饭,逼着你负责?”
童言无忌的话,让原本沉重悲伤的气氛,顿时轻松、微妙了不少。
沈清婉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伸手轻轻捏了捏罗欣还带着婴儿肥的脸蛋,嗔怪道:“小丫头,脑子里都想些什么呢!”
宿羽尘也被罗欣这天真又大胆的猜测逗笑了,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无奈的笑意:
“那倒没有。我酒量还行,他那点家酿的土酒,根本灌不倒我。”
他的笑容渐渐收敛,眼神里带上了一丝后怕与沉重:
“关键是……莎莉亚她……”
“我们赶到的时候……她当时……真的差一点……就被那些恐怖分子给……糟蹋了。”
宿羽尘的声音沉了下来:
“两个禽兽不如的家伙……把她按在地上……衣服都被扯破了……她哭得撕心裂肺……拼命挣扎……”
“虽然我们及时赶到……救下了她……没让那最坏的事情发生……”
“但是……村里很多人都看到了那一幕。”
他叹了口气:
“在他们那里……在很多传统观念很重的村子里……女孩子的‘名声’‘清白’……看得比命还重。”
“发生了这样的事……哪怕莎莉亚是受害者……村里也难免会有风言风语……以后……恐怕很难再找到好人家愿意娶她了。”
“村长……莎莉亚的父亲……就是在我们准备离开的前一晚……找到了我。”
宿羽尘的眼神变得复杂,充满了懊悔:
“他……直接跪在了我面前。”
“一个头发花白、比我父亲年纪还大的老人……给我下跪。”
“他老泪纵横……恳求我……娶了他的女儿莎莉亚。”
“他说……莎莉亚是个好姑娘,心地善良,手脚勤快,会照顾人,做饭也好吃……只是命不好,遇到了这种事……”
“他说……他知道这样是委屈了我……但他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求我看在救了她一命的份上……再‘救’她一次……给她一个归宿……一个能抬头做人的名分……”
宿羽尘的声音哽住了,他闭上眼,仿佛又看到了那天晚上,摇曳油灯下,老人浑浊眼睛里绝望的祈求,和旁边莎莉亚那双含着晶莹泪水、充满了惶恐、期待、以及一丝微弱希冀的清澈眼眸。
“我当时……看着她那双眼睛……”
“看着老人跪在地上的身影……”
“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酸又涩……”
“实在……不忍心拒绝。”
“就……答应了。”
他猛地睁开眼,泪水再次涌上眼眶,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悔恨:
“现在想想……我当初真应该……狠心拒绝的!”
“如果我没有答应……如果我当时坚持离开……不带她走……”
“她后来……就不会因为我……而死了……”
“是我……是我害了她……”
“别这么想!”
阿加斯德伸出手,用力而坚定地拍了拍宿羽尘没有受伤的那边肩膀,打断了他越来越深的自我谴责。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属于神族的、超然却又充满力量的笃定:
“羽尘,命运这种东西,错综复杂,连我们都无法完全看透,更别说掌控了。”
“就算是我们阿斯加德,掌管命运丝线的乌尔德(urd,过去)、贝露丹蒂(verdandi,现在)和诗库璐德(skuld,未来)三位命运女神,她们也只能观测到命运长河的大致流向和某些关键节点的模糊投影,无法精确预知每一个细节,更无法随意更改命运的轨迹。”
她看着宿羽尘的眼睛,语气认真:
“而且,以一位女性的视角来看——”
阿加斯德顿了顿,强调道:
“你,宿羽尘,是一个非常不错的男人,一个非常值得托付的丈夫。”
“莎莉亚嫁给你,我相信,是她心甘情愿的选择。”
“她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或许有遗憾,有痛苦,但绝不会后悔嫁给你这个人。”
“这一点,我可以肯定。”
宿羽尘却用力摇了摇头,脸上的苦涩更加浓郁:
“阿加斯德姐……你不知道……”
“你月初在警视厅,陪着清婉审讯完那个科尔文后……不是用魔法扫描过我的记忆吗?”
他声音颤抖起来:
“你应该看到了……我今年年初,带着妙鸢去中东帮一个朋友‘拉货’,顺路……去了一趟塔米尔村的墓地……想去拜祭一下莎莉亚……”
“结果……”
宿羽尘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冰冷、诡异、充满绝望的墓地之夜:
“结果……在那里……我竟然……遇到了变成‘活死人’的她!”
“我永远记得……她当时的样子……穿着下葬时我给她换上的那条红色连衣裙……裙子上沾满了泥土和暗沉的血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