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七点,夕阳的余温依旧固执地蒸腾着城市。林秋几人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穿过迷宫般狭窄、嘈杂、充斥着各种气味的巷道,来到了他们暂时的“家”——位于城市东北角一片拥挤混乱的城中村,一栋五层自建楼的顶层,一套破旧的两室一厅。
楼道阴暗,墙壁斑驳,贴满了各种小广告。声控灯时亮时灭,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霉味、油烟味,还有不知哪家飘来的廉价洗衣粉味道。爬到五楼,打开那扇漆皮剥落、锁头生锈的防盗门,一股更闷热、更复杂的陈旧气息扑面而来。
屋子不大,客厅兼餐厅,摆着一张油腻的方桌和几把塑料凳,墙角堆着前任租客留下的杂物。两个卧室,大一点的约十平米,小一点的不足八平米,地面是坑洼的水泥地,墙壁泛黄,天花板有渗水留下的暗色痕迹。唯一的电器是客厅一台锈迹斑斑的旧吊扇,转动时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风力微弱,厨房狭窄,只有一个生锈的单头煤气灶和一个水泥砌的洗碗池,厕所是蹲坑,没有热水器,只有一根塑料软管接着水龙头。
“我……操……”张浩最后一个挤进来,把肩上脏兮兮的背包往地上一扔,环顾四周,脸上的疲惫瞬间被一种难以置信的荒谬感取代,“这他妈是……人住的地方?”
王锐把安全帽放在桌上,抹了把脸上的灰,声音沙哑:“比工棚强点,至少不漏雨。”
刘小天走到窗边,推开那扇锈住的窗户,热浪和楼下大排档的喧嚣立刻涌了进来,还伴随着几只迫不及待的蚊子,他赶紧又关上大半。
孙振、周明、陈硕三人刚从仓库那边过来,身上也带着灰土和汗味。陈硕看着逼仄的空间,胖脸上露出愁容,小声问:“哲哥……这……怎么住啊?”
李哲推了推眼镜,镜片在昏暗的光线下反着光。他表情平静,仿佛早就预料到:“大房间睡四个,打地铺,小房间睡三个,被褥我下午去旧货市场买了些,还有些席子,先将就。”他指了指墙角几个鼓鼓囊囊的编织袋。“厨房有口旧锅,我买了米、面条、榨菜、鸡蛋,轮流做饭,伙食费均摊,水电费月底结算,这是钥匙,每人一把,丢了自费配。”
他条理清晰,语气没有波澜,像是在布置一道数学题。
“轮流做饭?”张浩音调都变了,“老子连泡面都煮不利索!”
“学。”林秋从门口走进来,手里提着在楼下小店买的一提最便宜的瓶装水。他把水放在桌上,看了一眼张浩,“或者,不吃。”
张浩被噎得说不出话,一屁股坐在吱呀作响的塑料凳上,烦躁地抓了抓被汗水和灰尘黏成一绺绺的头发。
简单分了房间,大房间:林秋、张浩、王锐、刘小天打地铺。小房间:李哲、孙振、周明,周明伤臂,睡唯一一张吱呀作响的旧木板床,李哲和孙振打地铺,陈硕主动要求睡客厅角落的一张破沙发——虽然弹簧都快戳出来了,但他觉得比挤地铺强。
没有热水,只能用塑料软管接凉水胡乱冲了冲身上的汗泥。换下来的脏衣服堆在厕所角落,像个小型垃圾山,每个人身上都多了不少晒伤的红痕和被蚊子叮咬的包。
李哲系上从家里带来的旧围裙,开始准备晚饭。厨房没有抽油烟机,炒个鸡蛋都能让整个屋子烟雾弥漫,呛得人直咳嗽。最后端上桌的,是一大锅看不出具体内容的汤面,里面飘着几片菜叶、榨菜丝,还有零星蛋花,味道寡淡,但对于饥肠辘辘、体力透支的七个人来说,已是美味。
围坐在油腻的方桌旁,就着微弱的灯光,埋头吸溜着面条。没人说话,只有咀嚼和吸溜的声音,汗水顺着下巴滴进碗里,也无人顾及。
吃完饭,张浩看着碗里清汤寡水的面汤,又看看这逼仄、闷热、破旧的环境,一股邪火和委屈涌上来,把筷子一扔:“妈的!这过的什么日子!老子在家……”
“在家是少爷,在这儿是孙子。”王锐头也不抬,继续扒拉着碗里最后几根面条,声音闷闷的,“浩子,想想刚子和涛子,他们在医院,连这口热面都未必吃得顺心。”
张浩的话戛然而止,像被掐住了脖子。他瞪着王锐,胸口起伏,但最终什么也没说,重重地靠回椅背,眼神发直地看着天花板上缓慢转动的、仿佛随时会掉下来的破吊扇。
陈硕小声道:“其实……有地方住,有饭吃……挺好的了。仓库那边,好多工友就睡在仓库角落的纸板上……”
周明用右手小心地放下碗,看了看自己吊着的左臂,低声道:“嗯,比医院消毒水味道好闻点。”
孙振沉默地收拾碗筷,拿去厨房洗,水声哗哗。
夜晚,闷热达到了顶峰。即使开着窗,也没有一丝风,蚊子嗡嗡作响,围着人疯狂进攻,破吊扇的风力聊胜于无。地铺紧挨着,翻身都能碰到旁边的人,浑身骨头像是散了架,每一处关节、每一块肌肉都在叫嚣着酸痛,手掌的水泡和磨破的地方火辣辣地疼。
然而,累到极致,反而有种奇异的亢奋,让人无法立刻入睡。
黑暗中,不知道谁先开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