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爷发脾气从来不打招呼,还没等我走到山脚,豆大的雨点子就跟泼妇骂街似的,噼里啪啦往下砸。
这不是好雨,带着股土腥味和铁锈气。
我没往回跑,反而三两下窜上了听语园最高的屋檐。
脚底下的瓦片湿滑得像抹了猪油,我用脚趾死死扣住瓦缝,掏出怀里那三片还没干透的桃叶。
“一叶遮天眼,二叶挡雷公,三叶……去他妈的,卡住就行。”
小时候教那帮野孩子念童谣,把这最后一句“避雷诀”给漏了,现在得给补上。
这不是封建迷信,这是给这老房子做个避雷针的绝缘垫。
我把桃叶塞进最顶端的瓦缝里,雨水顺着我的手指缝往下淌,黑得有点不正常。
顺着瓦沟看过去,那水流汇聚的地方,居然冲出来几粒芝麻大小的黑色残渣。
我捏起来一粒,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
苦杏仁味儿,混着劣质糖精。
这味道我太熟了,安宁病院强制喂食的那种名为“安魂”,实则是让人变成废人的特效药。
看来这听语园的排水管里,积攒了不少当年从下水道反涌上来的“陈年旧账”。
“晦气。”我随手把那点残渣弹飞。
这雨来得急去得也快,我也没急着下去,顺手抹了一把檐角的积水。
这一抹,露出了底下藏着的一个燕子窝。
刚筑好的新巢,泥还软着。
那两只燕子也不知道从哪儿叼来的“建材”,窝里居然衬着半张泛黄的纸。
雨水把上面的泥浆冲掉了一半,露出几个被糊成抽象画的打印字体:青山市……患者……陈丰……重度……
这是一张七年前的入院登记表。
燕子不懂人事,把我的病历当成了豪宅的墙纸。
看着那行模糊的诊断书被乳燕压在屁股底下,我竟觉得比贴在墙上顺眼多了。
翻身下房,廊下的火盆边上围了一圈脑袋。
阿竹正带着那群野孩子分食烤栗子。
栗子壳堆成了小山,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焦甜的香气,把刚才那股子药味儿冲散了不少。
守灯媳·照空坐在角落里,手里拿着针线,正对着那第八盏油灯较劲。
她用的不是灯罩纸,而是几块蓝白条纹的碎布片——那是我刚才扔在晾衣绳上的旧病号服,被她裁了。
“鞋婆布条今晨燃尽了。”她头也不抬,针脚密得像是要把某种东西缝死在里面,“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你那身皮既然脱了,就拿来给活人照个亮。”
我没接茬,蹲在火盆边上,顺手抄起一颗滚烫的栗子。
指尖用力一捏,“咔嚓”一声脆响,栗肉滚了出来。
刚才在屋顶上沾的雨水和青苔碎屑,顺着我的指甲缝渗到了金黄的栗子肉上。
我还没来及擦,旁边一只胖乎乎的小手就伸过来抢走了。
那是村头李寡妇家最小的丫头,才五岁,正是给啥吃啥的年纪。
她把沾了青苔的栗子往嘴里一塞,腮帮子鼓囊囊地嚼了两下,忽然眼睛一亮,咯咯笑了起来:“甜里有树说话!”
“瞎扯淡,树哪有味儿。”旁边的大孩子不信,也抓过我的手,在那层还没干的青苔上舔了一口。
一群孩子跟发现了新大陆似的,争先恐后地要尝尝“树的味道”。
照空手里的针线微微顿了一下,抬眼看了看我那只沾满青苔和泥水的手,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随后又低下头,继续跟那盏灯较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