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四年的春风,似乎比往年来得更早些。紫禁城内的积雪尚未完全消融,护城河畔的柳枝已迫不及待地抽出嫩黄的新芽。然而,这融融春意却丝毫未能浸入养心殿那始终沉凝如铁的氛围中。御案之后,雍正帝的身影在堆积如山的文书舆图间,显得愈发挺直,也愈发孤峭。
他刚刚批阅完云贵总督鄂尔泰八百里加急呈递的、关于东川府改土归流后首次秋粮入库的奏报。数字颇为可观,新附之地能如此迅速产出税粮,足见流官治理与屯田之策初显成效。然而,随奏报附上的密折中,鄂尔泰亦直言不讳地提及,少数遁入深山的原土司残余仍在煽动骚扰,新迁移民与当地土着因习俗、土地偶有摩擦,需持续弹压安抚,“非十年生聚、恩威并施,恐难言根除”。朱砂御笔在“十年生聚”四字上略作停留,雍正眼底掠过一丝冷光。他提笔批道:“所见甚明。持之以衡,断之以毅。钱粮兵员,但有需用,可密折直陈。务使新土永固,民心渐归。”
这便是他如今治理帝国的常态——在看似雷霆万钧的推进中,时刻保持着对复杂现实与长期性的清醒认知。国内诸项改革已如巨轮启动,惯性前行,但暗礁与逆流从未消失。他的精力与意志,如同永不枯竭的深泉,支撑着他对帝国每一个角落的掌控与微调。
放下西南奏报,他的目光投向另一份由总理海疆事务衙门怡亲王允祥领衔呈递的、《南洋皇商船队首航吕宋总录及二期拓展方略》。这份文牍较之地方政务奏章,笔墨间透着一股迥异的气息,混杂着海风的咸腥、白银的冷光与未知领域的勃勃野心。
船队于去年秋末出发,历时四月余,已于前日返抵广州黄埔港。成果斐然:与西班牙殖民当局初步达成贸易协议,于马尼拉港内获准租赁一小片货栈区;运去的瓷器、丝绸、茶叶获利逾十五万两,远超预期;换回满载的南洋稻米、珍贵木材、香料以及数十万枚西班牙银洋。随船归来的,还有几位通晓拉丁文、对航海与火炮颇有研究的传教士(经严格甄别),以及更重要的——一幅由船队测绘员初步勾勒的、包含吕宋、婆罗洲北部、苏禄海部分岛屿的粗测海图,上面标注了航线、暗礁、淡水补给点乃至几处疑似无人岛的坐标。
更令雍正注意的是船队统领(一位旁支宗室子弟)密折中的描述:“红毛夷(西班牙人)船坚炮利,然人少而骄,于南洋诸岛,亦非铁板一块。其与荷兰、英吉利夷商时生龃龉。当地土酋,多畏其势而苦其剥,闻我天朝船至,颇有暗中示好者。” 字里行间,隐现着南洋错综复杂的势力格局与可乘之机。
允祥的二期方略则更加大胆:增派两支船队,一支继续巩固吕宋贸易,并尝试向南探索婆罗洲、爪哇(荷兰势力范围);另一支转向东洋,试探对日贸易可能性,并勘察琉球以东海域。同时,奏请于广东沿海择地建立“海务学堂”分校及专用船厂,仿制改良西式帆船,招募训练更多水手炮手。 所需银两,一期利润已可覆盖大半,但请旨从海关新增税收中专项拨付余款,并恳请皇上进一步明确对海外“商站”遭遇夷人或土人袭击时的处置权限。
雍正提起朱笔,在方略上逐一做出批示:
“二期拓展,准。然须慎之又慎,东洋倭人闭关锁国,性情莫测,以贸易试探为主,勿启边衅。南洋诸夷,可效‘以夷制夷’之策,联络土酋,分化西夷。”
“海务学堂、船厂之事,着怡亲王会同工部、广东督抚速办。银两由海关税及内帑支应。”
“海外商站,若遇袭扰,准其自卫。凡有杀伤,须详查情由,留存证据,飞报朝廷。原则:不先开衅,不惧战端,以护商保民为要。可授带队宗室及商队统领临机决断之权,然事后需具折请罪详陈。”
他顿了顿,又另取一纸,写下给允祥的密谕:“十三弟,海外之事,关乎国运长远。船队人员,尤以宗室子弟及核心水手,须严加考选,不仅重才,更须重忠义胆魄。可暗中留意,有无愿扎根海外、经营据点之可靠人选,未来或可授以‘领事’之责,常驻彼方。另,西夷火器、造船之术,可令随船归来之传教士及我方匠人,于船厂内秘密研习仿制,进度每月密报。”
处理完海外拓疆的蓝图,雍正微微阖目,指尖按了按眉心。那股源于灵魂深处的、清冽而沉静的力量缓缓流转周身,驱散了连轴处理政务带来的细微疲惫,也让他的思绪更加清晰敏锐。这力量无形无质,却让他能始终保持着超越常人的精力、洞察力与近乎冷酷的决策力。他虽不再执着于内视那具体的修炼意象,但这已成为他生命与统治本能的一部分。
“高无庸。”他唤道。
“奴才在。”
“寿康宫那边,近日如何?”雍正语气平淡。
高无庸略一躬身,低声道:“回皇上,太后娘娘自恂贝子(允禵)赴景陵后,精神越发不济,时常寡言。太医请脉,只说是心气郁结,年事已高,需静养。皇后娘娘每日必去请安,送些汤药点心。太后……对皇后倒也客气,只是话不多。”
雍正“嗯”了一声,未再多言。乌雅氏的存在,如同后宫一道渐渐黯淡的影子,其影响力已随着允禵的被贬、同族包衣的清洗、以及皇帝权威的绝对确立而消散殆尽。保持表面尊荣,让其自然老去,便是他给予这位“母后”最后的体面,也是对自己名声的必要维护。
“去传皇后过来,朕有事商议。”
“嗻。”
不多时,皇后钮钴禄氏款步而入。数年母仪天下的历练,使她更显雍容沉稳,眉宇间那份干练与通透也愈发明显。
“皇上万福。”
“起来,坐。”雍正示意她坐下,将几份关于先帝太妃出宫荣养后情况的汇总以及内务府关于后宫岁用节俭成效的简报推到她面前,“你看看。出宫太妃们,多数安好,偶有经营些小产业,倒也平和。后宫用度,经你主持裁汰,岁省颇丰。做得很好。”
皇后细细看了,温声道:“此乃臣妾分内之事。出宫太妃能安享天年,是皇上仁德。后宫节俭,亦是臣妾等应为表率。”她顿了顿,抬眼看向雍正,“皇上召臣妾来,可是为了皇子公主们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