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那头,男子的声音沉稳平和,像一块在水中浸润多年的玉石,听不出棱角,却自带分量。
“我是省委组织部的,我叫陈岩。有件事,想和你沟通一下。”
省委组织部。
这五个字,对于体制内的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意味着不同寻常。它不代表某一个具体的领导,而是代表着一种来自更高层级的、决定个人仕途走向的审视。
苏正的心跳没有漏掉半拍,握着手机的姿势也没有任何改变。他只是将目光从窗外的天际线收回,落在了办公室那盆长势喜人的绿萝上。
“陈部长您好,请指示。”他的声音同样平静,仿佛对方只是打来询问一份普通文件的下落。
电话那头的陈岩似乎对他的镇定有些意外,沉默了片刻,才继续说道:“指示谈不上,只是常规的工作了解。苏正同志,你到云州工作时间不长,但成绩斐然,省委领导对云州近期的变化,非常关注。”
“是市委赵书记领导有方,我只是做了分内的工作。”苏正的回答滴水不漏。
“呵呵,苏正同志很谦虚嘛。”陈岩的笑声听起来很公式化,“我们看到了一些材料。从教育系统的学区房乱象,到基层医疗的资源困境,再到最近这个影响很大的安全生产瞒报事件……云州市委每次都能在问题爆发的初期,就精准定位,果断处置,手段雷霆万钧,效果立竿见影。作为市委秘书长,你应该在其中扮演了很关键的角色吧?”
这个问题,像一把包裹着棉花的手术刀,看似温和,实则已经开始剖析。
苏正没有直接回答“是”或“不是”。他换了个方式说道:“市委办公厅的职责,就是当好市委的参谋和助手。发现问题,是我们的本职;分析问题,是我们的责任;提出解决方案的初步建议,供领导决策,是我们的义务。最终的决断和部署,都仰赖于赵书记和市委班子的集体智慧。”
他将所有的功劳,都归于“职责”和“集体”,把自己完美地隐藏在了体制的逻辑之后。
“说得好。”陈岩的语气里,似乎多了一丝赞许,“那么,关于这次的安全生产事件,我个人很好奇。据我们了解,安监局长张建社在云州经营多年,关系网盘根错节,你们是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掌握了确凿证据,并让他主动投案的呢?这份魄力和效率,在全省都是罕见的。”
来了。
这才是这通电话的核心。
他们不关心结果,他们关心的是“如何做到”。
苏正的脑海里,闪过张建社在病床上痛苦扭曲的脸,闪过那些被“安全”了的官员们崩溃的哀嚎。
他当然不能说,自己只是在报告上写了一句反话。
他握着那支已经恢复了厚重质感的英雄钢笔,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笔杆上那条栩栩如生的金龙浮雕。
“报告陈部长,我们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手段。”苏正的声音听起来真诚无比,“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任何试图掩盖的真相,都会在人民的汪洋大海中,留下蛛丝马迹。我们只是做了一些基础的调研工作,走访了一些受害者家属,查阅了一些看似无关的卷宗。当所有的线索都指向同一个脓包时,我们只需要下定决心,用最坚决的态度去刺破它。至于张建社的主动投案,我想,或许是党性最终战胜了私欲,是良知最终唤醒了沉睡的灵魂。”
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无懈可击,每一个字都闪烁着“正确”的光芒。
电话那头,再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苏正能想象得到,那位陈部长此刻,恐怕正在分析他这番话里的每一个字,试图从中找出破绽,或者,找出他们想要听到的“真相”。
良久,陈岩才再次开口,声音里多了一丝苏正无法分辨的意味:“党性与良知……这个解释,很有深度。苏正同志,你的档案我看过,很年轻,也很干净。好好干,省里看着你们。”
“感谢领导关心,我们一定不辜负组织的期望。”
挂断电话,苏正将手机轻轻放在桌上。办公室里恢复了寂静,只有空调出风口发出细微的声响。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笔。笔杆上的金龙,龙目微闭,仿佛刚才那一声震动天地的龙吟,只是他的幻觉。
但苏正知道,不是。
省里已经注意到了。他们像一群经验丰富的猎人,嗅到了云州这片林子里不同寻常的气息。他们不会相信什么“良知唤醒”,他们只会相信,这里出现了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能量巨大的“变数”。
而他,就是那个变数。
……
江北省,省委大院,一号办公楼。
顶层那间可以俯瞰整座省会城市的办公室里,暖色的灯光,照着一室的墨香与书卷气。
省委书记骆闻舟,正背着手,站在一幅巨大的华夏地图前。他年近六十,头发已有些花白,但身形依旧挺拔,眼神锐利,仿佛能穿透地图上的山川河流,看到每一个角落里发生的故事。
省委组织部部长吴振国,将一份刚打印出来的、还带着温度的通话记录,轻轻放在了骆闻舟手边的红木书桌上。
“书记,陈岩刚和那个苏正通过话。”吴振国说。
骆闻舟没有回头,目光依旧停留在地图上“云州”那个小小的圆点上。“他怎么说?”
“油滑,但又不是那种令人讨厌的油滑。”吴振国斟酌着用词,“像一条在深水里游动的鱼,你只能看到他划出的水波,却抓不住他的身体。所有的问题,他都用最标准的官方语言给你挡了回来。滴水不漏,无懈可击。”
“党性与良知?”骆闻舟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这个解释,倒也符合我们宣传的口径。他这是在告诉我们,别问,问就是思想觉悟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