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卫东办公室里的空气,因为最后那句话而变得有些沉重。
那本制作精美的《云州市社会治安综合治理成果汇编》还放在苏正的膝上,彩色的图表和翔实的数据,与赵卫东那句轻描淡写的“到现在,连个回访电话都没有”形成了尖锐的对立。
一个市委书记,在自家院里,车窗被砸,报警后石沉大海。
这本身,就是比任何报告都更有说服力的报告。
苏正的指尖在那光滑的铜版纸上轻轻划过,纸张上印着公安局长王建国的标准照,笑容可掬,眼神自信。他没有立刻表态,只是将报告轻轻合上,放回茶几。
“市委家属院的安防力量,确实需要加强了。”苏正说。
赵卫东看了他一眼,没再继续这个话题,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像是真的在为自己那扇破了的车窗而烦恼。
但两个人都心知肚明,这已经不是一扇车窗的问题。
从书记办公室出来,苏正没有直接回自己的办公室。他站在走廊的窗边,看着楼下来来往往的车辆和行人。
云州,这座正在高速发展的城市,表面上看,一切都井然有序。但赵卫东的车窗,就像一块被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他心里漾开了一圈圈的涟漪。
他想起了那份报告里,那个高达百分之九十八的破案率。这个数字,即使在全国范围内,也是凤毛麟角,足以作为典型经验推广。
可一个连市委书记的案子都懒得回访的公安系统,是如何创造出这种“奇迹”的?
答案只有一个:数字是假的。或者说,数字是真的,但构成数字的案件,是经过精心筛选的。
那些琐碎的、难啃的、影响“破案率”这个关键绩效指标的案子,从一开始,就被用各种方法,挡在了立案的门槛之外。
“领导干部群体性癔症”刚刚平息,难道云州的百姓,也患上了“社会治安群体性幻觉”?觉得治安很好,好到连案子都懒得报了?
这显然不可能。
唯一的解释是,不是不想报,而是报了也没用,久而久之,便形成了某种绝望的默契。
当晚,苏正没有让司机送,自己换上了一身普通的休闲装,打车去了城西。
城西是云州的老城区,这里没有东部新城那些光鲜亮丽的摩天大楼和宽阔的马路,多的是狭窄的巷道、拥挤的筒子楼和充满了烟火气的夜市。
夜市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卖小吃的摊位热气腾腾,似乎是一片歌舞升平的景象。
苏正缓步走着,像一个普通的游客,眼神却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
他看到,几乎每一个摊位的摊主,腰间都挂着一个厚实的腰包,并且时刻用手护着。卖手机贴膜的小伙子,他的工具箱上挂了三把大小不一的锁。路边的店铺,即便是还在营业的,也都拉下了一半的卷帘门,仿佛随时准备打烊。
人们的脸上虽然有说有笑,但那份警惕,像一层看不见的薄膜,笼罩在每个人的身上。
这是一种长期缺乏安全感,而形成的本能。
苏正走进一家还在营业的杂货店,店面不大,货架拥挤,老板是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正靠在椅子上,一边看电视一边打瞌睡。
“老板,来包烟。”苏正说道。
老板睁开眼,打量了他一下,起身从货架上拿了烟。
“小伙子,看着面生啊,来这边玩的?”老板一边找钱一边随口问道。
“是啊,随便逛逛,这里挺热闹。”苏正接过烟和零钱,没有马上离开,“老板,你们这生意好,开到这么晚,安全方面没问题吧?”
听到“安全”两个字,老板的表情明显变了一下,他撇了撇嘴,把钱扔进抽屉里,重新坐回椅子上。
“安全?这里哪有什么安全。”他自嘲地笑了一声,“睁着眼睛的时候,靠自己。闭上眼睛的时候,靠运气。”
“没那么夸张吧?我看这附近就有个警务亭。”苏正指了指不远处那个闪着红蓝灯光的小亭子。
“警务亭?”老板嗤笑一声,声音里满是过来人的不屑,“那是摆设,给上面领导检查的时候看的。真出事了,你喊破喉咙也没人理你。上个月,我隔壁那家烧烤店,老板娘就跟我眼前,手机被个骑摩托的小子抢了。老板娘去报案,你猜人家怎么说?”
老板学着一种不耐烦的腔调:“手机多少钱买的?用多久了?有没有发票?折旧算下来也就几百块,构不成刑事案件,我们给你备个案,你回去等消息吧。”
他摊了摊手:“等消息,等到现在,连个响儿都没有。后来我们才知道,人家派出所每个月有指标,这种小偷小摸的案子,报上去一个,就拉低一个点的破案率。破案率跟他们的奖金、评优挂钩。你说,他们是愿意帮你找手机,还是愿意保住自己的奖金?”
这番话,比任何数据都更真实,更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