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辛苦,为苏哥办事,应该的。”猴子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东西都在里面了。我按您的吩咐,没用任何电子设备,全是手写的。这帮人,憋屈坏了,一听说有人愿意听他们说道说道,那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我这两天光听故事了,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送走猴子,苏正拉上了办公室的百叶窗。
他打开那个双肩包,里面的东西,让他眼瞳微微一缩。
那不是什么整洁的文件,而是一堆杂乱无章的“证据”。
有皱巴巴的借条,上面沾着暗红色的指印;有被撕成两半又用透明胶粘起来的医院诊断证明;有打印出来的、充满污言秽语的聊天记录截图;更多的是一本本廉价的笔记本,上面用各种不同的笔迹,密密麻麻地记录着一个个从未被立案的故事。
苏正坐下来,拿起了最上面的一本。
封面上写着“我的小雅”。字迹娟秀,应该出自一个女孩之手。
他翻开第一页。
“七月三日,晴。今天是我最高兴的一天,我用我攒了半年的奖学金和兼职的工资,买了一台新的笔记本电脑,是我最喜欢的粉色。以后,我就可以用它来画画,离我的设计师梦想又近了一步。”
苏正的手指顿了顿,继续向后翻。
“七月十五日,雨。电脑在学校图书馆被偷了。我疯了一样地找,监控是坏的。我去派出所报案,那个警察叔叔问我电脑多少钱,我说五千。他叹了口气,说,‘小姑娘,不是叔不帮你,五千块的东西,够不上立案标准。你这电脑里没啥国家机密吧?没有就回去吧,以后自己注意点。’我哭了,我说里面有我所有的画稿,那是我全部的心血。他只是不耐烦地摆摆手,让我别影响他们办公。”
“八月一日,阴。我听说偷我电脑的那个惯犯被抓了,是从别人那里听说的。我跑去派出所问,想拿回我的电脑。他们说,案子是破了,但赃物太多,我的那个电脑,没有立案记录,没法认定失主,已经按规定统一处理了。我问怎么处理的,他们说我不用管。我看见一个辅警,用的就是我那款粉色的电脑,连我贴的卡通贴纸都一模一样。我指着那台电脑,他们说我胡搅蛮缠,再闹就把我轰出去。”
“九月十日,……我不想画画了,这个城市,连一张干净的画纸都容不下。”
苏正合上笔记本,静静地坐着。办公室里很安静,他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沉重的跳动声。
他拿起第二份材料,那是一张被揉搓得不成样子的收款收据。收据的主人,是一位在工地上打零工的老人。他去银行给老家的孙子汇生活费,在门口被两个骑摩托的年轻人把一个月的工钱都抢了。他报了案,得到的答复是,“没监控,人海茫茫,不好找。”老人不甘心,天天去派出所门口蹲着,最后被当成无理取闹的上访人员,让工地老板给领了回去。老板怕惹麻烦,第二天就把他辞退了。
第三份,第四份……
一个又一个的故事,像一把把钝刀,反复切割着苏正的神经。这些不是冰冷的案件卷宗,这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在他们最无助的时候,被本应保护他们的那道门,冷漠地推开。
他终于理解了赵卫东车窗被砸后,那种无声的愤怒。
当一个城市的守护者,为了自己头上的乌纱,为了报表上那几个虚假的数字,选择闭上眼睛,堵住耳朵时,罪恶便会在这片土地上肆无忌惮地滋生。那些被“优化”掉的,不是案件,是人民对政府最后的信任。
苏正拿起桌上那本制作精美的《云州市社会治安综合治理成果汇编》,缓缓翻开。
王建国那张笑容满面的照片,占据了扉页的整个版面。照片下方,印着一行醒目的黑体字:人民公安为人民。
苏正看着这行字,又看了看桌上那一堆浸透着血泪和屈辱的“故事”,一种冰冷的、刺骨的寒意,从心底深处,一点点蔓延开来。
他伸出手,拉开了书桌最右侧的抽屉。
那支沉甸甸的英雄钢笔,正静静地躺在绒布上。笔杆上盘踞的金龙浮雕,龙目紧闭,却仿佛能感受到主人的心绪,笔身周围的空气,似乎都起了微不可查的波动。
苏正没有立刻拿出笔。
他只是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这座被夜色和霓虹包裹的城市。
他知道,一场比“安全生产”事件更加猛烈的风暴,即将在云州的上空,开始酝酿。而这一次,他要做的,不仅仅是揭开一个盖子。
他要让那些被埋藏在数据之下的哭声,响彻整座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