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陈远的手指移到地图上的福建,“这边,才是真正的暗棋。赵德山那边‘旧檐需固’,恐有我们不知的变故。你亲自挑选两个绝对可靠、身手利落、熟悉闽浙海路的人,以‘核查南方各局物料账目’为名南下,实则携带我的密令与信物,直赴福州。任务有二:一、摸清赵德山所言‘风急’具体所指,必要时给予其全权处置之便;二、设法与岚屿勘测队建立更可靠、更快速的联系通道,确认那片‘避风礁石’是否真的可用,能否接纳……特殊的客人。”
说到“特殊的客人”时,陈远语气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冯墨心头巨震,已然明了。能让大人如此隐晦郑重交代的“特殊客人”,普天之下,恐怕只有那一对漂泊在外的母子。难道赵德山的密语,竟与她们有关?南洋业已倾覆,她们若还活着,最可能流落的方向,确实是闽粤沿海!
“大人,此事风险……”冯墨声音干涩。
“所以必须绝对机密,行动之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联络岚屿是真,核查账目是幌,至于可能的‘接应’,要见机行事,宁可无功,不可冒进暴露。”陈远语气斩钉截铁,“岚屿是我们最后的退路,也是未来可能的一着奇兵。必须确保其绝对隐蔽和安全。若真到了那一步……接应之事,可由岚屿方面主导,陆地只需提供精确信息和必要协助。”
他这是在布置一条横跨数千里的海上生命线与战略备份点。冯墨感到肩头沉重,亦感到一股激越。这才是他追随的主上,即便身处逆境,眼望的仍是九州风涛,布局落子,深远如斯。
“属下明白,立刻去办。”冯墨肃然。
“还有,”陈远叫住他,走到书案前提笔疾书,“我写两封信。一封给醇亲王,措辞恭谨,详述快艇北调之技术准备与人员安排,表明全力配合之心,并隐约提及新式火箭架‘或可随艇试验’,吊其胃口。另一封……给德国驻天津领事密迪士先生,以私人名义,询问此前洽谈的‘新型速射炮管钢材’与‘小型船用蒸汽机改进图纸’事宜,是否有新的进展或报价,并暗示,若有更‘前沿’的设计思路,如更快速的鱼雷艇概念,我处亦有兴趣探讨,价码可议。”
冯墨稍一思索,便明白其中奥妙。给醇亲王的信是巩固同盟,添加筹码。给德国领事的信,则是保持技术外联,引入变量。德国与英国在远东有竞争,乐于支持任何能牵制英国、同时带来商业利益的技术力量。陈大人这是在主动营造一个微妙的“势”,让自己虽在清廷内部失势,却在外部(技术输入)和潜在未来(新式舰艇概念)上保持吸引力与不可替代性。
“另外,”陈远最后补充,语气略带一丝冷意,“胡雪岩在狱中,虽暂未攀扯,但难保长久。他那个女婿,不是一直想撇清关系,甚至暗中投靠了淮系某掌柜吗?找机会,把他女婿吃里扒外、暗中转移资产的证据,‘不小心’漏给都察院一位与李中堂不甚和睦的御史。不必涉及我们,只需让胡家内乱,让淮系沾上点腥气,转移一下视线。记住,火候要轻,看似意外。”
冯墨心中一寒,这是典型的陈远式手法,于无声处听惊雷,借力打力,扰乱对手后方。虽不能伤李鸿章根本,却足以让他小小恶心一下,分散其精力。
“属下即刻安排。”
烛火摇曳,陈远独立图前,目光似已穿越宫墙海疆。
布局已下,子落八方。朝鲜是明面的战场,福州是暗处的牵挂,岚屿是未来的伏笔,而京城,则是所有这些线条交织、搏杀的棋盘。
他失去了一时的兵权,却握紧了技术的根脉,布下了海外的退路,更在人心与利益的钢丝上,维持着危险的平衡。绝地反击,从来不是匹夫一怒,而是于无声处积蓄的惊雷,是看似退让中埋下的、足以逆转大势的深桩。
醇亲王以为在利用他,李鸿章以为压制了他,朝廷以为控制了他。
却不知,潜渊之龙,布子之时,已俯瞰全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