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彬拄着长枪,剧烈地喘息着,感到全身的骨头都像散了架。他望向身旁,张诚终于支撑不住,单膝跪倒在地,用战刀勉强支撑着身体,浑身大大小小的伤口还在渗着血,尤其是左腿那支断箭处,更是血肉模糊。他喘着粗气,抬起头,布满血污的脸上,那双眼睛却依然明亮,望向曹彬,带着询问和一丝完成任务的释然。
“将军……缺口……守住了……”他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曹彬心中一酸,快步上前,扶住张诚的肩膀,声音沙哑而沉重:“守住了!张诚,好样的!弟兄们,都是好样的!”他环顾四周,看着那些牺牲的亲兵和守军士兵,看着他们年轻而永远凝固的面庞,一股巨大的悲怆和无力感几乎将他淹没。这些忠诚勇敢的士兵,为了这座城,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而那城墙塌陷的巨大缺口,在如血夕阳的映照下,更像一个狰狞而危险的伤口,裸露在那里,夜风从中呼啸而过,带着死亡的寒意。曹彬很清楚,今夜若不将其堵上,明日天一亮,联军主力再次猛攻,晋州必破无疑!
“李参军!”曹彬强迫自己从悲伤和疲惫中挣脱出来,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末将在!”李参军快步上前,他的官袍早已被血污和尘土染得看不出本色。
“立刻组织人手,统计伤亡,优先救治重伤员!王副将,加固其他段城墙防御,防止敌军夜袭!”
曹彬顿了顿,目光投向缺口附近那些被飞石砸毁或波及、部分受损的民房,眼中闪过一丝痛苦和挣扎,但随即被更坚定的决然取代,“还有……征用!征用附近所有完好或受损的民房!拆!把房梁、椽子、门板、砖石,所有能用的材料,全部运到这里来!连夜!必须连夜把这个缺口给我堵上!垒实!加固!”
“将军!”李参军闻言浑身一震,脸上露出极度不忍之色,“这……这些都是百姓们世代居住的房屋,是他们的安身立命之所啊……这,这让百姓们如何……”
一旁的王副将也嘴唇嚅动,欲言又止,显然也觉得此举太过酷烈。
曹彬猛地转过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他们,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和嘶哑:“房屋?!城池若破,这些房屋还能是他们的吗?!到时候,连命都没了!还要房子何用?!是暂时失去居所,还是全家死绝,妻女受辱,祖宗牌位都被付之一炬?!你们告诉我,选哪个?!”
他猛地踏前一步,不再理会李参军和王副将,而是环视周围那些幸存下来的、疲惫麻木的士兵,以及一些被战斗吸引过来、面带惊恐和茫然的里正与百姓,用尽全身力气,提高音量,确保每个人都能清晰地听到他的每一个字:
“乡亲们!将士们!你们都看到了!城墙破了!我们的兄弟用命才暂时守住了这里!不用这些材料堵上,明天,北汉叛军和辽狗就会像潮水一样从这里杀进来!到时候,满城男女老幼,一个都活不了!我曹彬在此,对天立誓!”
他举起右手,指向血色苍穹:“今日,为守晋州,为保满城生灵,不得已征用诸位家中一梁一木,一砖一石!所有被征用之物,皆由官府登记在册,绝不遗漏一户!待打退敌军,守住了晋州,我曹彬必亲自奏明宋王大将军,由官府出资,双倍赔偿!为尔等重建家园!若有半句虚言,若有一户未能得到赔偿,我曹彬,愿受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他的话语如同重锤,狠狠敲在每个人的心上。起初是惊愕、不愿和恐慌,但看着那如同地狱入口般的城墙缺口,闻着空气中浓郁不散的血腥味,想起白日里惨烈到极致的厮杀,再想到城破后那可以预见的、家破人亡的可怕后果,以及曹彬那斩钉截铁、甚至发下毒誓的承诺……人群中开始有了骚动,复杂的情绪在交织。
沉默了片刻,一个被搀扶着的、断了手臂的老兵,用剩下的手抹了把脸,嘶声道:“将军……俺这条命是弟兄们换回来的!拆!只要能守住城,给弟兄们报仇!俺那破屋子,随便拆!”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颤巍巍地走出来,看着曹彬,又看看那缺口,老泪纵横:“将军……拆吧!只要能守住城,保住俺孙儿的命,这破房子,俺不要了!俺信将军!”
“对!拆!不能让叛军进来!不能让弟兄们白死!”
“相信曹将军!守城要紧!房子没了还能再盖!”
越来越多的人响应起来,求生的欲望,对牺牲将士的哀悼与敬意,以及对这位身先士卒、誓言赔偿的将军产生的近乎盲目的信任,最终压过了对财产的暂时损失。
曹彬看着这些质朴而深明大义的百姓,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湿润和更深的沉重。他抱拳,向着周围的百姓,向着所有残存的守军,深深一揖,久久没有直起身:“曹彬……代全城将士,代那些战死的英魂,谢过诸位父老乡亲的高义!”
他直起身,眼神再次变得如同寒铁般坚定锐利,不容任何置疑:“动手!连夜抢修!李参军,你亲自带人,挨家挨户,登记造册,不得有误,不得强横!张诚……抬下去,找最好的医官,务必救活!”他看着几乎昏迷的张诚,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王将军,组织人手,轮班警戒,防止敌军夜袭!其余所有人,跟我一起,搬木运石!”
是夜,晋州西墙缺口处,火光通明。不再是战火,而是无数火把和篝火组成的抢修之光。士兵和自发前来帮忙的百姓们,沉默而高效地行动起来。他们拆下附近房屋的梁柱作为支撑骨架,搬来门板、桌椅、甚至柜子填充,混合着从城内空地上紧急取来的泥土和拆下的砖石,拼命地填补、夯实着那个白天吞噬了无数生命的巨大缺口。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号子声,取代了白日的喊杀,在这寂静的夜里传出很远。
曹彬没有去休息,他甚至没有处理自己手臂上那道被流矢划开的伤口。他就站在抢修现场,如同一个沉默的监工,更如同一面屹立不倒的旗帜。他时而亲自抬起一根沉重的梁木,时而指挥如何加固才能更稳固。他的身影在跳动的火光中摇曳,疲惫不堪,却始终挺拔如松,给所有抢修的人以无声的信心和力量。
他知道,他用承诺和决心,暂时凝聚了涣散的人心,堵住了物质的缺口。但明日,联军更疯狂、更猛烈的进攻,将会无情地考验这仓促修补起来的城墙,以及这座伤痕累累的城池最后、最深的韧性。他看着城外远方敌军营地连绵的灯火,握紧了拳头。无论如何,必须守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