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匡胤摇了摇头,指尖再次划过赵光义捷报上的字句:“臣光义日夜筹谋,远程督战,更赖监军张鉴临机决断,力排众议,督促大军奋勇先登,终使坚城克复。”他忽然嗤笑一声,声音里满是不屑:“日夜筹谋?他在汴京的晋王府里,连太原的城墙朝哪面开都不知道,筹的什么谋?”
陈忠不敢接话,只悄悄递过一杯温茶。他瞥见捷报上“力排众议”四字,心里也清楚——所谓的“众议”,无非是曹彬的水攻之策,张鉴当初百般阻拦,如今倒成了“督战有功”,这颠倒黑白的本事,也只有晋王殿下能做得如此冠冕堂皇。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内侍的唱喏:“赵相爷派人送密奏至!”赵匡胤眼中闪过一丝光亮,连忙道:“快呈上来!”陈忠快步走到殿外,接过一个沉甸甸的木匣,回来时特意留意了木匣上的封条——是曹彬的私印,完好无损。
赵匡胤亲自打开木匣,里面除了一份正式的战报露布,还有一封厚厚的密奏,以及三份附件:阵亡将士名录、粮草收支明细、河东民生受损清单。他先拿起露布,目光扫过开篇,嘴角便忍不住微微上扬——与赵光义那封通篇“臣如何如何”的捷报不同,曹彬的露布里,十句有九句是讲诸将战功,自己的名字只在开头和结尾各出现一次,还都是“奉陛下之命”“协诸将而行”的谦辞。
“你看这曹国华,”赵匡胤指着露布对陈忠说,“连破城的关键水攻,都写‘采诸将之议’,他就不知道争一争?”陈忠笑道:“曹枢密是实心为战事着想,心里装着的是弟兄们的性命,不是自己的功劳。您看这份阵亡将士名录,上面连每个小兵的籍贯、牺牲时的位置都写得清清楚楚,这才是真的把将士放在心上。”
赵匡胤的目光落在阵亡将士名录上,指尖轻轻抚过那些名字。当看到“王二柱,十七岁,澶州人,登城阵亡”时,他忽然想起当年自己征战时,也曾有过这样年轻的弟兄,牺牲时连一句遗言都没留下。而赵光义的捷报里,只写了“奋勇先登”,却连一个阵亡将士的名字都没有提。
“再看这个。”赵匡胤拿起粮草明细,上面标注着“运粮民夫冻死三十一人,累死十七人,皆已登记造册,恳请抚恤”。他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赵光义的捷报里只写“粮草调度无虞”,却绝口不提转运粮草的艰辛——那些冻死在山道上的民夫,在晋王殿下的眼里,怕是连一句“功绩”都配不上。
当看到密奏中为侯霸荣请功的段落时,赵匡胤终于停下翻页的手,眼中露出赞许的神色:“这个曹彬,比朕想得还要周全。”他指着“侯霸荣斩乱兵、抚百姓”的字句对陈忠说,“太原新定,降兵降臣数十万,若处置不当,必生叛乱。曹彬让侯霸荣做济州团练使,就是给所有降者立了个榜样——只要安分守己、体恤百姓,大宋就不会亏待他。这才是帅才,不止会打仗,更会治世。”
陈忠低声道:“那陛下可要下旨更正封赏?不然前线将士怕是寒心。”赵匡胤沉默了,他拿起赵光义的捷报,又看了看曹彬的密奏,指尖在两份文书间反复摩挲。殿内的烛火“噼啪”作响,映得他的脸一半明一半暗——他何尝不想为曹彬和诸将正名,可赵光义是他的亲弟弟,刚晋封开封府尹,若此时驳回他的捷报,宗室颜面无光,朝堂也会动荡。
“不必更正。”赵匡胤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却更多的是帝王的权衡,“光义刚掌开封府,正是树威信的时候,朕若驳了他的面子,只会让他心生怨怼。但曹彬的心思,朕记下了;诸将的功劳,朕也记下了。”他将曹彬的密奏放进御案的暗格中,锁上铜锁,“传旨户部,按曹彬密奏中的清单,加倍抚恤阵亡将士家眷,每户赐钱三十贯,免徭役五年;再传旨太原,命曹彬暂代太原知府,全权处理战后安抚事宜,侯霸荣等人的官职,准了。”
陈忠心中豁然开朗——陛下这是明着不驳赵光义的面子,暗地里却全按曹彬的奏议行事。加倍抚恤阵亡将士,是安抚军心;让曹彬暂代太原知府,是给了他实权;准了侯霸荣的官职,是支持他稳定河东。这一手平衡之术,既稳住了宗室,又安抚了军功集团,不愧是开创大宋的帝王。
“对了,再传一道密旨给曹彬。”赵匡胤补充道,“让他暗中查探张鉴在前线的言行,若有克扣军饷、滥杀降兵之事,可先斩后奏。”陈忠躬身应道:“老奴这就去拟旨。”他知道,陛下这是借着查张鉴,给曹彬撑腰——张鉴是赵光义的人,查他,就是敲打赵光义,让他别太过分。
御书房内只剩赵匡胤一人,他走到窗前,望着城外的汴河。夜色中,漕船的灯火连成一片,正源源不断地向北驶去——那是曹彬密奏中请求的十万石赈灾粮,是他特意命户部加急调运的。他想起曹彬出征前的叩首:“臣定不负陛下所托,平定北汉,更要安抚民心。”如今看来,曹彬不仅做到了,还做得更好。
而此时的太原帅府,曹彬已接到了汴京的旨意。当传旨太监念到“曹彬暂代太原知府,全权处理河东战后事宜”“侯霸荣授济州团练使”时,帅府内的将领们都松了口气。李汉琼拍着大腿笑道:“陛下还是懂咱们的!虽没明着骂晋王,但把太原的实权给了枢密,还厚恤弟兄们家眷,这比什么都强!”
郭守文也难得露出笑容,他捧着那份“赐钱三十贯,免徭役五年”的抚恤令,眼圈泛红:“那些牺牲的弟兄,总算能瞑目了。”崔翰走到曹彬身边,低声道:“枢密,您这一手‘不争’,反倒争来了实权和民心,比晋王的小聪明强多了。”
曹彬却只是淡淡一笑,拿起案头的河东民生清单:“别光顾着高兴,太原城还有三万降兵要安置,十万百姓要赈灾,汾水堤坝要加固,这些事都得一件件办。郭守文,你带一队人马去汾水沿岸,务必在汛期前修好堤坝;李汉琼,你负责降兵整编,老弱遣散,精壮编入禁军,严加训练;崔翰,你率狼牙军巡查全城,防止北汉残部作乱。”
“末将领命!”三人齐声应和,转身离去部署。帅府内恢复了宁静,曹彬走到殿外,望着东方泛起的鱼肚白。太原城的晨雾中,已有百姓推着小车去领赈灾粮,孩子们的笑声穿透雾霭,格外清脆。他知道,赵匡胤留中不发他的密奏,既是对赵光义的纵容,也是对他的考验——让他以太原知府的身份稳定新土,便是将河东的安危交到了他手中。
而汴京的晋王府内,赵光义正对着那道“曹彬暂代太原知府”的圣旨大发雷霆。他将茶杯摔在地上,青瓷碎片溅了一地:“父皇这是何意?破城的功劳是我的,凭什么让曹彬掌太原的实权?”亲信谋士程羽连忙道:“殿下息怒,曹彬暂代知府,不过是暂管战后事宜,待局势稳定,陛下自然会调他回京。而且陛下没驳您的功劳,这已是给足了您面子。”
赵光义冷哼一声,目光阴鸷:“曹彬这个人,看着厚道,实则最会收买人心。他在太原安抚百姓、厚待降将,无非是想培植自己的势力。程羽,你去查一查,曹彬在战报里有没有说我的坏话,若有把柄,咱们正好参他一本!”
程羽躬身应道,心中却暗自叫苦——曹彬的战报他早已通过枢密院的亲信看过,通篇都是诸将功劳,连一句提及晋王的话都没有,哪里有把柄可抓?他知道,晋王这次是真的急了,曹彬在河东的威望越高,就越反衬出他的急功近利,这场无声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太原的晨光渐渐驱散了雾霭,曹彬站在帅府的高台上,望着这座浴火重生的城池。西城的百姓正在修补房屋,降兵们在李汉琼的带领下加固城墙,郭守文的人马正扛着工具赶往汾水沿岸。他想起昨夜写战报时,崔翰问他:“枢密,您就不怕晋王日后报复吗?”
当时他没有回答,此刻却有了答案。他从怀中掏出一枚铜钱,那是王二柱家书里夹着的,边缘已经磨平。他轻轻摩挲着铜钱,心中默念:“雷霆雨露,俱是天恩。但我曹彬守的,不是陛下的恩宠,是弟兄们的血,是百姓的安。”
阳光洒在他身上,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他知道,与赵光义的博弈,不是一场战功的争夺,而是一场关乎江山社稷的较量。他要做的,就是守住河东这片新土,守住军功集团的根基,守住心中的道义。至于功过是非,自有历史和民心来评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