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的暮春总裹着一层温润的水汽,宫墙内的西府海棠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瓣簌簌飘落,铺在福宁殿外的青石路上,宛若碎玉碾成的霜。永宁公主永宁坐在公主府的梳妆台前,指尖反复摩挲着一封叠得方正的家书,信纸边缘已被翻得发毛,墨迹都有些晕染 —— 这是曹彬从太原寄来的第三封信,也是最详细的一封。
窗外传来宫女们压低的窃窃私语,断断续续的字眼像针一样扎进她心里:“水淹太原…… 数十万百姓……”“晋王殿下运筹帷幄,曹枢密不过是奉旨行事……”“听说张监军在宋王殿下面前参了曹枢密一本,说他滥用民力……”
这些流言已在汴京流传了数日。自太原破城的捷报传回,朝中便暗流涌动:晋王一系的官员四处宣扬赵光义 “远程督战、决胜千里” 的功劳,对曹彬的水攻之策避而不谈,甚至暗中散播 “曹彬居功自傲、不顾百姓死活” 的论调。永宁虽深居内院,却也清楚,夫君远在太原,无法为自己辩解,而父王虽英明,却被朝堂纷争裹挟,未必能尽知前线的艰辛。
“公主,该梳妆了。” 侍女云袖捧着一套月白色宫装走进来,见她神色凝重,忍不住低声道,“您别听那些闲言碎语,曹枢密的为人,宋王殿下和朝中明眼人都清楚。”
永宁深吸一口气,将家书贴身藏进衣襟,指尖能感受到信纸的粗糙与温度 —— 那上面写满了曹彬对将士的疼惜、对百姓的牵挂,唯独没有半句提及自己的功劳。她抬眸望向镜中的自己,眉眼间带着几分与生俱来的温婉,却也藏着一丝皇家儿女的坚定。“我不是要去争辩,” 她轻声道,“我只是想让父王知道,那些在太原流血的弟兄,还有我的夫君,他们究竟是怎样的人。”
云袖为她梳了最简单的垂鬟分肖髻,只插了一支素银嵌珍珠的发簪,没有佩戴任何繁复首饰。一身素雅的宫装,既符合贺捷的场合,又透着几分不卑不亢的姿态。
入宫的马车缓缓驶过朱雀大街,街旁百姓的欢笑声隐约传来 —— 太原破城,北疆安定,百姓们只知庆祝太平,却不知朝堂之上的暗流。永宁撩开车帘,望着街旁挂起的红灯笼,心中愈发坚定:她今日入宫,不为争功,只为正名,为那些战死的将士、为谦逊的夫君,也为大宋的公道。
福宁殿内,烛火通明,赵匡胤刚处理完一批来自太原的奏报,案上还摊着曹彬送来的详细战报,旁边放着一杯早已凉透的清茶。他揉了揉眉心,眼底带着掩不住的疲惫。北汉覆灭,本是天大的喜事,可赵光义的急功近利、张鉴的颠倒黑白、曹彬的沉默退让,像一团乱麻缠在他心头。他深知曹彬的为人,却也不得不顾及宗室颜面,一时间竟有些左右为难。
“启禀宋王殿下,永宁公主求见,言称特来为宋王殿下贺太原大捷。” 内侍陈忠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声音压得极低。
赵匡胤眼中闪过一丝暖意,连日的烦躁散去不少,挥了挥手:“宣她进来。”
永宁提着裙摆,步态端庄地走进殿内,敛衽行礼,声音清脆如环佩相击:“女儿永宁,参见父王,父王千岁千岁千千岁。”
“起来吧,” 赵匡胤示意她起身,指着案边的锦凳,“坐。今日怎么想起入宫了?可是听说太原破城,特意来给朕道贺?”
“正是。” 永宁依言坐下,目光落在案上的战报上,眼神柔和了几分,“太原大捷,北疆再无战事,百姓得以安居乐业,这都是父王圣明、将士用命之功。女儿心中欢喜,特来向父王道贺。” 她顿了顿,话锋自然一转,语气带着几分恳切,“前几日,女儿收到了夫君从太原寄来的家书。他在信中详细描述了破城的经过,女儿读罢,心中百感交集,既为大宋骄傲,也为前线的将士们心疼。”
赵匡胤抬眸看她,心中已然明了。他知道女儿素来聪慧温婉,今日入宫,绝不止是贺捷那么简单。他放下手中的朱笔,笑道:“哦?曹彬在信中都写了些什么?朕看他的战报,字字简练,只说战事,不提艰辛。你倒说说,让朕也听听前线的实情。”
“父王,那并非什么惊天动地的功绩,却是让女儿每每想起便热泪盈眶的细节。” 永宁垂下眼帘,声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哽咽,“夫君在信中说,去年腊月,为了摸清太原城西的城防和汾水的水文,崔翰将军带着狼牙军的三十名弟兄,在城外的山林里潜伏了三夜。那几日恰逢寒潮,大雪纷飞,气温低至零下,弟兄们只穿着单薄的冬甲,趴在齐腰深的雪地里,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她抬手拭了拭眼角,声音愈发轻柔,却字字清晰:“有个叫王二柱的小兵,才十七岁,是澶州人,家里还有个年幼的妹妹。他趴在雪地里,手脚冻得失去了知觉,却始终不肯动一下,生怕暴露目标。三日后撤回来时,他的右手食指和中指已经冻掉了,却还笑着对崔将军说‘没事,以后还能拉弓射箭’。夫君在信中写,他见到那孩子时,孩子的手还在流血,却眼里闪着光,说‘只要能破城,丢两根手指算什么’。”
赵匡胤的神色渐渐凝重起来,他拿起案上的战报,翻到崔翰的破城记录,上面只写着 “狼牙军潜探城防,斩获颇丰”,却从未提及这般惨烈的细节。他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心中泛起一阵酸涩。
永宁继续说道:“还有郭守文将军守护粮道的那一战,夫君在信中写得尤为详细。耶律挞烈与刘继业率领三万辽汉精骑,突袭落马坡粮道。那里两侧都是悬崖,粮车根本无法掉头,郭守文将军只能带着将士们用运粮车摆出车阵,弓弩手轮番射杀。辽骑攻势凶猛,车阵几次险些被冲破,郭守文将军便提着长枪,守在最关键的隘口,亲自与辽将刘继业交锋。”
“两人激战了整整一个时辰,夫君说,郭将军身上中了三箭,一箭在左肩,一箭在右腿,还有一箭擦着心口飞过,刺穿了铠甲。可他始终没有后退半步,硬生生凭着一股狠劲,逼退了刘继业,保住了三万石粮草 —— 那是全军将士半个月的口粮啊!战后,郭将军躺在营帐里,伤口化脓,高烧不退,却还惦记着粮道安全,反复叮嘱部下‘加强巡逻,不可大意’。”
殿内静得能听到烛火燃烧的噼啪声。赵匡胤靠在椅背上,闭上双眼,眼前仿佛浮现出那些趴在雪地里的士兵、中箭不退的将领,还有那些堆积如山的尸体。他想起赵光义捷报中 “奋勇先登,伤亡甚微” 的字句,想起张鉴奏报中 “曹彬用兵残忍,水淹百姓” 的控诉,心中不由得生出一股怒火。
“父王,” 永宁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浓浓的鼻音,“夫君还写了狼牙谷一战。契丹铁骑三万来犯,崔翰将军死守谷口,箭矢用完了,就用刀砍;刀卷刃了,就用石头砸;最后连石头都没有了,就抱着炸药包冲向敌阵,与契丹人同归于尽。战后清理战场时,谷口的尸体堆成了小山,好多弟兄都面目全非,只能凭着铠甲上的记号辨认身份。夫君说,他站在谷口,脚下踩着弟兄们的鲜血,心中只剩下愧疚 —— 他说‘一将功成万骨枯,我曹彬何德何能,能让这么多忠勇之士为我效命’。”
她抬起头,眼中蓄满了泪水,却强忍着没有落下,目光灼灼地望着赵匡胤:“夫君在信中,从未提过自己定下水攻之策的艰难,从未抱怨过监军张鉴的处处掣肘,更从未夸耀过自己的功劳。他只反复说,破城不是他一个人的功劳,是所有将士用血汗换来的;他只担心,那些战死的弟兄,他们的家眷能不能得到妥善的抚恤;他只牵挂,太原城的百姓,能不能尽快从洪水和疫病中恢复过来。”
“他还说,太原城破后,他最欣慰的不是擒获了刘钧,而是看到百姓们捧着热茶,跪在路边迎接大军。那些百姓说,宋军进城后,秋毫无犯,还帮他们疏导积水、救治病人、发放赈灾粮,比北汉的官兵好上千倍万倍。有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拉着夫君的手说‘将军,我们终于不用再打仗了’,夫君说,那一刻,他觉得所有的辛苦、所有的非议,都值了。”
赵匡胤睁开眼,眼中已满是动容。他看着眼前的女儿,这个他从小疼到大的公主,此刻褪去了娇憨,多了几分坚韧与担当。她没有一句为曹彬辩解,没有一句指责晋王或张鉴,却通过这些点点滴滴的细节,将一个爱惜士卒、谦逊低调、心怀天下的曹彬,清晰地呈现在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