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老烟斗之: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终章
太平镇的风,总爱裹着些家长里短的碎语,飘遍家家户户的墙头。这日的风里,却掺了几分喜庆的唢呐声,锣鼓点子敲得震天响,把整个镇子的热闹劲儿都勾了出来——北村王家娶亲,办的是地道的传统婚礼,不求排场阔气,只求图个原汁原味的吉利。
大红的绸缎扎满了王家的院门,门楣上贴着烫金的“囍”字,窗棂上的剪纸鸳鸯栩栩如生。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地穿过街巷,领头的唢呐手腮帮子鼓得圆圆的,调子吹得高亢又喜庆。八抬大花轿漆得红亮,轿檐上挂着五彩的流苏,四角坠着小巧的铜铃,走一步晃一下,叮当作响,引着半条街的人都挤在路边看热闹。孩子们追着花轿跑,手里攥着刚讨来的喜糖,笑得格外欢畅。
花轿稳稳停在王家门前,鞭炮噼里啪啦炸响,红纸碎屑漫天飞舞,落了看热闹的人一头一脸。喜娘穿着一身簇新的红袄,手里捏着一方红绸帕,迈着轻快的步子上前,笑着撩开轿帘,正要伸手扶新娘下轿,动作却陡然僵在了原地。
轿子里,端坐着的根本不是王家那位盖着红盖头的新媳妇,而是张悦。
她身上还穿着那件皱巴巴的白婚纱,洗得有些泛黄,裙摆上沾着些尘土和草屑,显然是又穿着它在村子里游荡了许久。也不知是何时混进了迎亲的人群,竟悄无声息地跟着队伍走了一路,还神不知鬼不觉地坐上了王家的花轿。此刻她攥着轿帘的一角,身子坐得笔直,脸上带着痴痴的笑,嘴角微微上扬,嘴里反复念叨着:“俺要结婚了,俺男人来接俺了……下月就来,来接俺回家吃糖……”
周围的哄笑声瞬间敛了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尴尬的寂静。原本闹哄哄的人群,像是被人按下了静音键,连孩子们都停止了嬉闹,睁着好奇的眼睛打量着轿子里的人。王家的亲朋面面相觑,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喜娘急得额头冒汗,手里的红绸帕都快攥出水来。新郎倌穿着一身笔挺的中山装,站在一旁,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手足无措地望着身旁的长辈。
“这……这是咋回事啊?”有人忍不住低声嘀咕,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
“是张庄村的那个闺女吧?听说前些日子亲事黄了,就有些不大对劲……”
“可怜见的,怕是魔怔了,竟跑到人家花轿里来了。”
窃窃私语像细密的针,扎得张木旺夫妇心口发疼。两人是在家门口听人说北村王家娶亲,花轿里坐的是自家闺女,吓得魂都飞了,连鞋都没来得及换,一路跌跌撞撞地往王家赶,挤开层层人群冲到轿前。当看见轿子里那个穿着破旧婚纱、眼神空洞却又带着一丝执拗的女儿时,张悦娘的脸“唰”地一下白了,眼泪当即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掉了下来,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张木旺的嘴唇也在抖,黝黑的脸庞涨得通红,是羞的,也是疼的。他伸出粗糙的手,声音发颤地唤道:“悦丫头,听话,下来,咱回家……”
他的手刚碰到张悦的胳膊,张悦却猛地躲开,把身子往轿子里缩,像受惊的小兽,嘴里尖声喊着:“不回,俺不回!俺要等俺男人,他说下月来接俺!他会给俺买好多糖,会用大花轿接俺……”
她的声音尖利又沙哑,带着哭腔,听得人心头发酸。
看热闹的人渐渐围了里三层外三层,有人窃窃私语,有人叹气摇头,还有几个好事的,踮着脚尖往轿子里瞅,脸上带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神情。张木旺两口子臊得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两人对着王家的人连连作揖,腰弯得像弓,话都说不利索:“对不住,对不住啊!孩子她……她糊涂了,脑子不清楚,给你们添麻烦了,俺们赔罪,赔罪……”
张悦娘更是哭着拽住王家老太太的手,哽咽道:“大娘,是俺们没看好孩子,冲撞了你们的喜事,俺们给你磕头了!”说着就要往下跪,被王家老太太连忙扶住了。
王家的长辈也是明事理的人,看着张悦那疯癫的模样,听着她嘴里念叨的糊涂话,心里也跟着发酸。老太太拍了拍张悦娘的手背,叹了口气道:“罢了罢了,孩子可怜,这事不怪你们。谁家没个难事呢,大喜的日子,别伤了和气。”
新郎倌的父亲也摆了摆手,对着围观众人高声道:“都散了吧!没啥好看的!孩子病了,不是故意的!”他这话一出,那些看热闹的人也不好意思再逗留,纷纷议论着散开了,只是看向张木旺一家的眼神里,多了几分同情。
就在众人手忙脚乱,七嘴八舌地想把张悦从轿子里劝出来时,一个穿着青色长衫、背着褐色药箱的中年男人挤了进来。他身形清瘦,面容温和,眉眼间带着几分儒雅之气,一看就不是寻常的庄稼人。这人是邻镇的老中医陈大夫,早年在城里的大药铺坐过堂,医术高明,待人谦和,今日是受王家邀请,来赴喜宴的,恰巧撞见了这场闹剧。
陈大夫先是隔着轿帘,细细打量了张悦一番,见她眼神散乱,言语重复,神情却带着一股压抑的执拗,便心里有了数。他又转过身,细细问了张木旺夫妇,闺女是从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退婚之后的种种表现,平日里都吃些什么,睡得好不好,有没有说过什么特别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