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章 帝后白发倚桃笑,盛世情深载史册
景和五十年,春。
青牛谷的春天,来得似乎比洛阳要晚一些。谷底背阴处的残雪尚未化尽,向阳的山坡上,星星点点的嫩绿却已迫不及待地钻出冻土,夹杂着去年枯萎的草茎,显出勃勃生机。谷中那条溪流,水势比几十年前丰沛了许多,清澈见底,泠泠作响,带着融雪的寒意,奔流出谷,汇入远方滋养了无数田畴的江河。
溪畔,那株老桃树还在。
与谷中许多在战乱、垦荒中消失的树木不同,这株桃树被刻意地、小心翼翼地保护了下来。树干比记忆中的更加粗壮虬结,树皮深刻着岁月的纹路,有些地方甚至有了小小的空洞。但树冠依旧舒展,虽然还未到花期,但无数深褐色的枝条上,已然鼓起密密麻麻、饱含生机的绛红色花苞,在微凉的春风中轻轻颤动,等待着某一日暖阳的召唤,便会轰然绽放,云蒸霞蔚。
桃树下,摆着一张简朴的竹制小几,两把铺着厚实棉垫的藤椅。几上,一只红泥小炉正咕嘟咕嘟地煨着一壶清茶,旁边放着两只天青色的细瓷茶盏,一碟新蒸的、还冒着热气的野菜饼——用的是谷中最常见的荠菜,剁得细细,掺了少许精面,烙得两面微黄,散发着朴实而熟悉的清香。
藤椅上,并肩坐着两人。
沈砚穿着一身半旧的玄色棉布长袍,外罩一件灰鼠皮的坎肩,花白的头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绾起,几缕银丝垂在额前,被山风轻轻拂动。他斜倚在椅背上,面容清癯,昔年征战沙场留下的风霜痕迹与久居帝位的威严气度,已被时光沉淀为一种深潭般的宁静与豁达。只有那双眼睛,偶尔抬起望向远方或身侧之人时,依旧清澈、锐利,带着洞悉世情的智慧,此刻却盛满了近乎温柔的暖意。
苏清鸢挨着他,身上是一件月白色绣着浅紫色辛夷花的夹袄,同色的棉裙,发髻松松挽着,只用一根素银簪子固定,鬓边霜色如雪,映着依旧清丽温婉的容颜。她手中拿着一件缝补到一半的旧衣——是沈砚那件玄色长袍的袖口,被山石挂破了一道小口子。她低着头,就着明亮却不刺眼的春日天光,银针在指尖灵活穿梭,针脚细密匀称。阳光透过尚未长满新叶的桃树枝桠,在她身上、发间洒下斑驳跳跃的光点,宁静美好得仿佛一幅古画。
四下无人,只有远处隐约传来几声樵夫的斧斤声、更远处山坳里新辟的皇庄中鸡犬相闻的隐约喧闹,以及近处溪水的潺潺、炉上茶壶的轻沸、风吹过树梢的沙沙。这是属于他们的,偷得浮生半日闲的静谧时光。
“这饼,” 沈砚伸手拈起一块还温热的野菜饼,咬了一口,细细咀嚼,眼中泛起追忆的涟漪,“味道……倒有七八分像了。就是这荠菜,似乎比咱们当年吃的,少了点苦味,多了些清甜。”
苏清鸢停下针线,抬眼看他,唇角漾开温柔的笑意:“那时候的苦,一半是野菜本身的涩,一半是心里没着没落的慌。现在啊,心里踏实了,嘴里嚼什么,自然都觉得是甜的。” 她也拿起一块,小口尝着,“不过,这蒸的火候,还是谷东头陈阿婆的儿媳更地道些,改日得空,再去讨教讨教。”
沈砚低笑出声,就着她的手,将她咬过一口的饼拿过来,毫不介意地继续吃:“讨教什么?你如今是‘文佳太后’,她见了你,怕不是连锅铲都拿不稳了。”
“去,” 苏清鸢轻嗔,拍了他手背一下,眼里却是满满的笑意,“在青牛谷,没有太后,只有当年那个饿得前胸贴后背、跟着你沈元帅混口野菜饼吃的苏姑娘。”
“苏姑娘……” 沈砚喃喃重复,目光越过她,投向溪流对岸那片已然开垦成整齐梯田、种着新式麦种的山坡,又缓缓移向更远处,山谷入口的方向。那里,当年他们就是带着数百名面黄肌瘦、却眼中燃着不甘之火的兄弟,从那条勉强可通人马的崎岖小径,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来。
“一转眼,都快四十年了。” 他轻轻叹息,声音里没有感慨逝者如斯的悲凉,只有一种饱经世事后的平和与淡淡的满足,“记得第一次在这里生火做饭,差点把半片林子点着,一群人灰头土脸,饼没吃上,还挨了顿骂。”
苏清鸢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手忙脚乱、被烟火呛得直咳嗽的年轻沈砚,还有那群虽然衣衫褴褛、眼中却开始有了光亮的士兵。她唇边笑意更深:“岂止是骂,王魁那几个愣头青,差点被你把腿打断。说‘当兵的连火都生不好,打个屁的仗’。”
两人相视,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笑声不大,却畅快,带着只有他们彼此才懂的默契与回忆。
“后来,在这里定计,打第一场像样的伏击。” 沈砚指着下游一处水流稍缓的拐弯,“就用那条破绳子,还有你琢磨出来的土制‘火油罐’,烧了官军三艘粮船。那一仗打完,咱们才算真正在这青牛谷站稳了脚跟,兄弟们也才有了第一身像样的冬衣。”
“嗯,那晚也是在这棵桃树下,庆功。没有酒,就以水代酒。你对着月亮发誓,说总有一天,要让跟着你的兄弟们,还有这天下的百姓,都能吃饱穿暖,再不用担惊受怕。” 苏清鸢轻声接道,眼神悠远。那夜的月光,那夜年轻人眼中灼热的理想,那夜彼此紧握的、充满力量与信任的手,仿佛穿越了数十年的光阴,依然清晰如昨。
沈砚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默默握住了她放在膝上的手。那双手,曾经执笔绘画、纺纱织布,也曾批阅奏章、处理万机,如今皮肤已不复当年的柔嫩,指腹有着长年握笔留下的薄茧,但温暖依旧,是他一生最为熟悉的温度与力量源泉。
“那时候,只觉得前路茫茫,强敌环伺,民生凋敝,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最大的奢望,不过是能带着大家活下去,有一块安身立命之地。” 他缓缓说道,目光再次投向远方,仿佛穿透了群山,看到了那幅员万里、如今海晏河清的锦绣江山,“何曾敢想,会有今日。”
今日。四海升平,仓廪丰实。北疆的互市榷场驼马往来,西域的使者商队络绎于道,南海的宝船帆影蔽日,东瀛的遣使学子恭顺有加。驿站如网,连通九州;运河如练,货殖其流。新式学堂的读书声,替代了荒村的夜哭;官仓、义仓、救灾仓的充盈,驱散了饥馑的阴影。朝堂之上,虽有政见之争,却无倾轧之祸;乡野之间,偶有邻里之讼,却少悍匪之患。一个庞大的帝国,如同这春日复苏的山谷,生机勃勃,却又秩序井然,安稳地运行在“景和”的轨道上。
这一切的起点,或许,真的就是这青牛谷,这棵桃树下,那几个饿着肚子、却心怀天下的年轻人,那一把烧毁旧枷锁的野火,和那份“让天下人吃饱饭”的最朴素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