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两个身影在岩洞中无声对峙。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尘埃在光束中缓缓沉浮。
烈风的目光从岩壁上的血字,缓缓移向计书宝,那双总是冷硬如岩的眼眸深处,此刻翻涌着无法置信的惊愕、被触及逆鳞的怒火,以及一丝更深沉的、几乎被愤怒掩盖的恐惧。
“你怎敢……”烈风的声音低沉沙哑,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窥探此地?”
计书宝强迫自己站直,尽管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不是我主动窥探,烈风大人。是……是它带我来的。”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没有具体说明“它”是什么,但他知道烈风能听懂。
“它?”烈风的眼神瞬间锐利如刀,周身的气息变得危险而压抑,“那不属于你的东西,竟敢染指圣地禁地,引你触碰被掩埋的过去!”他向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在月光下投出巨大的阴影,几乎将计书宝完全笼罩。“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知道这些……这些字迹,意味着什么?!”
“我知道!”计书宝提高了声音,不是为了对抗,而是为了穿透那份几乎实质化的压迫感,“我知道这是离青——百年前的守护者,可能也是你父亲——最后留下心声的地方!我知道他流血刻下的,不是诅咒,是忏悔、是真相,也是对后来者的告诫!”
“住口!”烈风低吼,手已按上腰间的骨刃柄,“你懂什么?那些都是被时光和痛苦扭曲的幻影!是软弱者濒死的呓语!”但他的目光,却不受控制地再次扫向那行关于“烈风吾儿”的小字,按着刀柄的手指骨节微微发白。
计书宝看到了他的动摇,深吸一口气,决定冒险。
“软弱?烈风大人,你真的认为,敢于承认错误、至死不渝铭记所爱、并在最后时刻试图警醒后人不要重复悲剧,是软弱吗?”
他的声音缓和下来,带着一丝山鬼执念赋予的苍凉共鸣,“还是说,你害怕的,正是承认这份‘软弱’背后的真实——那份真实告诉你,你一直奉为圭臬的‘避免痛苦所以远离情感’,可能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错的?”烈风扯出一个近乎扭曲的笑,眼中却毫无笑意,“看看他!看看这血印!看看这百年不散的执念!这就是投入情感的后果!是万劫不复!他后悔了,他当然后悔!否则为何徘徊百年,为何留下这些无用的字迹!”
“他不后悔爱上烈月!”计书宝斩钉截铁,山鬼执念在他体内震荡,发出无声却强烈的附和。“他后悔的是没能更早行动,后悔的是在灾难面前或许做出了错误判断,后悔的是没能亲口告别!你看这月牙——”他指向岩壁上那枚布满修补痕迹的图案,“他在试图‘缝合’!用他最后的力量和意念!这不是否定,这是承认其珍贵,并试图在破碎中寻找完整的可能!而‘畏怖所爱,乃最大之失’……这难道不是在对你,对每一个可能重蹈覆辙的人说——因恐惧可能的失去而拒绝去爱,才是真正失去了爱的意义和力量吗?”
烈风的身体明显地震动了一下。他死死盯着那行小字,仿佛第一次真正“看见”它们。他脸上的愤怒逐渐被一种更深沉的迷茫和痛苦取代。那冰封的面具,正在月光和血字面前,无可挽回地龟裂。
“……父亲……”一个极其轻微、近乎气音的词语,从他唇边逸出。他伸出手,似乎想触摸那血字,却在半空中僵硬地停住,仿佛那字迹带着灼人的温度。
计书宝趁热打铁,语气缓和但清晰:“烈风大人,阿月不是烈月。你也不是离青。百年前的悲剧有它的原因,可能源于对‘暗潮’的误判,源于恐惧下的错误禁令。但现在不同了。你有机会选择不同的路。阿月她……她带着河马部落的期望,也带着她自己对未来的那点微光来到这里。她不需要你立刻给她炽热的爱,但她需要被看见,被当作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个需要被妥善安置的‘客人’或‘责任’。她在努力适应,在努力变得‘有用’,就像你一样。你们……或许可以从不再是‘客人’和‘主人’开始?”
烈风缓缓放下手,转过身,背对着计书宝和岩壁,肩膀的线条紧绷着。月光照在他挺直的背脊上,那孤寂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清晰,却似乎少了些顽固,多了些挣扎。
良久,他开口,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与沙哑:“……今晚之事,不得对任何人提起。尤其是苍骨巫师和阿月。”
计书宝心中一紧:“可是……”
“没有可是。”烈风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真相……往往比谎言更危险。有些疮疤,揭开需要时机,需要足够的力量去承受随之而来的震荡。部落的稳定,无数人的性命,不能因我个人的……困惑而冒险。”他顿了顿,“至于阿月……给我时间。”
最后四个字很轻,却重若千钧。这不是承诺,更像是一种艰难的让步,是对自己坚守多年的信条的第一次犹疑。
计书宝知道,这已是目前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他点了点头:“我明白。”
烈风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岩壁上的血字与月牙,仿佛要将它们镌刻在灵魂里,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向隧道出口,身影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计书宝独自留在岩洞,月光依旧温柔地笼罩着那面岩壁。
山鬼执念异常安静,流淌着一股深沉的、近乎悲悯的宁静。
它长久以来激荡不休的悔恨与执拗,在亲眼见证自己的血书被儿子(可能的)看到,并引起如此剧烈的内心震动后,似乎得到了某种程度的安抚。
那股一直试图侵占计书宝意识的深青色力量,开始以一种缓慢而稳定的速度沉淀、收敛,不再是无孔不入的浪潮,而是化为意识深处一片沉静而古老的湖泊,蕴含着记忆与情感,却不再试图主导。
计书宝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轻松,仿佛灵魂上一直压着的重负被移开了大半。他不再是那个被执念强行灌注的外来者,而更像是一个被托付了记忆与使命的继承者。他与山鬼(离青)之间,建立了一种更平等、更清晰的联结。
他对着岩壁,轻声说:“老鬼,你的话,他听到了。种子已经种下。剩下的,要看时间和他们自己了。”
岩洞中只有月光无声流淌,但计书宝仿佛感到,那清冷的辉光中,传来一丝微不可察的、释然的叹息。
接下来的日子,表面平静无波。计书宝继续他的巫术和体能训练,苍骨巫师似乎并未察觉那夜的秘密,只是对他的进步速度表示了一丝难得的认可。
雷电芽衣在检查他状态时,敏锐地注意到他体内执念力量的质变,挑眉道:“总算没被那老鬼同化,还反过来捋顺了毛?有点意思。”
计书宝只是笑了笑,没有多说。他更关注的是烈风和阿月之间的变化。
变化是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烈风依旧每日去“月屋”,停留的时间却似乎略长了一些。他不再仅仅询问物资和部落事务,偶尔会问起阿月学习礼仪的进展,甚至在她提到河马部落的某种风俗时,会沉默地听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