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云梦站在站台上,她没穿那件常年不离身的白大褂,而是换了一身浅灰色的呢子大衣,脖子上围着一条红色的羊毛围巾,在这灰扑扑的人群里,像是一抹亮眼的红梅。
她手里捧着一个军绿色保温杯,递给林振。
“路上喝,里面是……是红糖姜茶。”魏云梦的眼神有些闪躲,不敢直视林振的眼睛,耳根子在寒风中红得透亮,“昨天食堂剩的姜,倒了可惜,顺手煮的。”
林振接过保温杯,触手温热。
他又不傻,这哪是什么顺手煮的,食堂那大锅姜汤稀得跟水一样,这杯子一晃荡就感觉料足。
“谢谢。”林振看着她,眼神柔和,“你也早点回去,代我向伯母问好。”
“嗯。”魏云梦点了点头,脚尖在地上轻轻碾了碾雪泥,突然抬起头,那双清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坚定,“新底盘的合金配方,趁你不在,我会先做几组极值测试。我不想等你回来的时候,咱们还得从零开始。”
这女人,连告别都带着一股子硬核的工业味。
林振笑了,笑得很舒展。他伸出手,想拍拍她的肩膀,又觉得这年代大庭广众之下不妥,最终只是在空中虚晃了一下,郑重地敬了个礼。
“等我回来,咱们造个大家伙。”
“呜——!”
火车况且况且地启动了。
林振跳上车厢,站在门口挥手。
魏云梦站在原地,红围巾随风飘扬,直到那列绿皮车消失在铁轨的尽头,她才轻轻吐出一口白气,转身向着在那边等待的吉普车走去。
背影挺拔,却带着一丝几不可查的落寞与期盼。
……
软卧包厢里。
门一关,隔绝了外面的嘈杂。
何嘉石极其专业地检查了床底、窗帘缝隙和通风口,确认无误后,才把那些年货整整齐齐地码放在角落里,然后像尊门神一样坐在门口的铺位上。
“老何,放松点。这是回家的车,不是去前线的装甲车。”林振脱下军大衣,感觉浑身的骨头缝都在往外泛酸水。
那是积压了几个月的疲惫,在此刻彻底爆发。
“林工,您睡吧。”何嘉石从怀里掏出一块擦枪布,开始默默擦拭着配枪的备用弹夹,眼神并没有落在手上,而是虚焦地盯着门把手,“有动静我会叫您。”
林振躺在柔软的铺位上,随着火车的摇晃,困意像潮水一样涌来。
脑海里闪过母亲和妹妹的脸。
上次离开怀安县,还是被吉普车连夜接走的,特别的着急。那是前途未卜的离别,娘哭红了眼,小妹拽着车门不撒手。
这一次,不一样了。
口袋里那张被捂热的立功受奖证书,比什么都沉。
窗外,原本荒凉的北国雪原开始飞速倒退,远处的村落里偶尔升起袅袅炊烟。那是人间烟火气,是最能抚平心头褶皱的熨斗。
不知道过了多久,林振在半梦半醒间,听到何嘉石低声说了一句:
“林工,进江临省界了。”
林振猛地睁开眼,翻身坐起,趴在车窗上往外看。
此时已是黄昏。
天边烧着火烧云,把覆盖着残雪的田野染成了金红色。远处那条熟悉的河流像条玉带,蜿蜒向东。
那是回家的路。
林振深吸了一口车厢里混杂着煤烟味、旱烟味和隔壁飘来的烧鸡香味,嘴角止不住地上扬。
娘,小妹,哥回来了。
带着能把天捅个窟窿的荣耀,回来了。
就在这时,林振的目光突然凝固在窗外的一处景象上。
火车正在经过怀安县郊外的一处铁路桥,因为进站减速,车开得很慢。桥下的那个小土坡上,影影绰绰站着几个人影,哪怕隔着这么远,那个穿着破旧红棉袄、挥舞着小手绢的小小身影,也像一根针,瞬间扎进了林振的心窝子。
那是林夏。
还有那个佝偻着背,在寒风中不住张望的老人。
是娘。
这么冷的天,她们不知道等了多久,或许只是听说有京城来的车,就来碰碰运气,哪怕只是看一眼火车皮也好。
林振的眼眶瞬间红了,喉咙像塞了团棉花,他猛地拍打着车窗,哪怕知道她们听不见,也忍不住大喊了一声:
“娘——!小妹——!”
何嘉石看着这一幕,原本冷硬如铁的脸上,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他默默地转过身,背对着林振,假装在整理那些本就整齐的行李。
在国家机器的宏大叙事下,这一刻的柔软,属于林振自己。
“老何。”林振回过头,眼角带着泪花,声音却出奇地亮,“准备下车。这次,咱们不走特殊通道。”
“咱们,正大光明地从出站口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