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临市火车站。
腊月里的北风像是掺了冰渣子,刮在脸上生疼。
“哐当——”
一声巨响,那辆裹挟着风雪的绿皮火车,伴随着刺耳的刹车声和漫天喷涌的白色蒸汽,像一头喘着粗气的老牛,终于趴窝在了站台上。
车门刚被列车员推开,一股混杂着汗馊味、鸡屎味和劣质烟叶味的热浪,瞬间从车厢里涌了出来,和外头的冷空气撞了个满怀。
“让让!都让让!别挤!”
“哎哟!谁踩了俺的铺盖卷!”
人潮汹涌,扛着扁担进城的民工、背着大包小包回乡探亲的干部、还有抱着孩子的大嫂,像开闸的洪水一样往出站口涌。
可就在这乱糟糟的人堆里,硬生生多出了一个奇怪的真空圈。
林振身披将校呢大衣,领口竖起,脚蹬黑色高筒军靴,帽檐压得极低,遮住了大半张略显苍白却棱角分明的脸。他并没有像一般领导那样甩手掌柜,左手紧紧提着那只洗得发白的军用帆布包,那是他随身的家当,步子迈得不大,却稳得像钉在地上一样。
真正让人不敢靠前的,是他身后那尊门神。
何嘉石虽然两手都提满了东西,左手拎着两瓶市面上见都见不着的特供茅台和那只硕大的、油光发亮的金华火腿,右手提着装满点心和布料的大网兜,但即便负重如此,他的右手依然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张力,似乎随时可以甩开网兜,去摸腋下枪套的位置。
他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在下车的瞬间就完成了三次扇形扫视。那种刚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煞气,像块冰冷的石头,硬是把周围拥挤的人潮逼出了一个直径两米的圈子。
刚走到出站口,几个穿着破棉袄、眼神飘忽的汉子就凑了上来。
这年头火车站乱,这种惯偷被称为三只手,专门趁乱夹人钱包。
其中一个瘦猴看林振穿得气派,手里虽然拎着个旧包,但那一身行头和身后跟着的移动年货库实在太扎眼。
瘦猴眼珠子一转,假装脚底打滑,身子一歪就要往林振提包的那侧怀里撞。
“借过借过,大兄弟搭把手……”
瘦猴的手指尖刚伸出来,还没碰到那件呢子大衣的边儿。
“嘭!”
一声闷响。
何嘉石连头都没回,只是肩膀看似随意地往下一沉,借着前冲的惯性,给了那瘦猴一记狠的。
那瘦猴就像是撞上了一堵高速行驶的水泥墙,整个人“嗷”的一声倒飞出去两米多远,一屁股墩在地上,疼得脸都紫了,半天没喘上气来。
周围的同伙刚想炸刺儿,何嘉石猛地转头。
那眼神太冷了。
不像活人看活人,倒像是屠夫在看案板上的肉。他的右手在大衣下摆处微微一动,露出了一抹令人心悸的黑亮金属色泽。
“滚。”
何嘉石嘴里只蹦出这一个字,却带着金属摩擦的质感。
几个惯偷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钻进人群。
负责检票的大爷本来还想让林振出示一下证件,被何嘉石这股子煞气一冲,手一哆嗦,剪票钳子都差点掉地上,赶紧把闸门拉到最大,恨不得这俩煞星赶紧走。
出了站前广场,世界豁然开朗。
寒风呼啸,卷着地上的雪沫子打转,吹得人睁不开眼。
林振站在台阶上,顾不得整理衣领,目光急切地在广场角落里那一堆接站的人群中搜索。
在广场最西边的避风墙根下,缩着两个熟悉的身影。
娘老了。
周玉芬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袄,头上裹着一块蓝布头巾,因为长时间在风口里站着,她整个人冻得有些佝偻,正踮着脚,脖子伸得长长的,死死盯着出站口的方向。寒风吹乱了她鬓角的白发,显得那么刺眼。
在她身边,小妹林夏穿着一件明显大了两号的红棉袄,那是堂哥林浩初以前改小的旧衣服,袖口还接了一截蓝布。小丫头冻得小脸通红,鼻尖也是红的,两只手拢在袖筒里,不停地跺着脚取暖,却依然紧紧拽着娘的衣角,一步也不肯离开。
这一幕,像是一把烧红的尖刀,狠狠扎进了林振的心窝子,把他这几个月在京城积攒的所有骄傲、威严和铁血,瞬间搅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