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九,怀安县委大礼堂。
作为全县的心脏,今晚的大礼堂灯火通明。
穹顶下横拉着“鼓足干劲,力争上游”的红布标语,回廊上挂满了红灯笼。
空气中弥漫着旱烟叶、陈旧的木地板味儿,还有那种只有过年才能闻到的、混合了雪花膏和瓜子的甜香。
一辆军绿色吉普车卷着雪沫子,稳稳停在台阶下。
车门推开,一只锃亮的黑色高筒军靴踏在雪地上,发出“咯吱”一声脆响,在这寒夜里听着格外提神。
林振下了车,转身搀扶着母亲周玉芬。
周玉芬今晚穿着那件新买的暗红色羊毛呢子大衣,头发抿得一丝不苟,虽然脸上带着笑,可那只抓着林振胳膊的手,紧得有些发僵。
“儿啊,这……这也太气派了。”周玉芬看着进进出出的中山装干部们,心里头发虚。
她一辈子也是个没见过大世面的农村妇女,就算进了城,也就是在仓库那个小天地里转悠,哪见过这阵仗。
“娘,怕啥。今儿咱们是贵客。”林振拍了拍母亲的手背,声音温润却透着股定力,“您就当是来看大戏的。要是谁敢给您脸色,身后不是还有何哥么。”
跟在后面的何嘉石,依旧是一身笔挺的四个兜军装,虽然为了场合没把枪套露在外面,但那双像鹰隼一样扫视全场的眼睛,带着股见过血的煞气。
周围几个想凑上来搭讪的人,被那眼神一扫,后脖颈子一凉,下意识地退避三舍。
林夏倒是兴奋得很,穿着粉色的小棉袄,扎着两个冲天辫,像个年画娃娃。她紧紧拽着林振的衣角,大眼睛滴溜溜地盯着大厅里摆着的一盘盘糖果,那是平时见都见不着的高级货。
一行人刚跨进大门,原本嘈杂的前厅,瞬间静了三分。
太扎眼了。
在一片灰蓝色的棉袄海洋里,林振那身将校呢大衣简直就是鹤立鸡群。再加上那股子从京城带回来的清贵气场,想不被人注意都难。
“哎哟!林工!林工来了!”
一声惊喜的吆喝打破了短暂的沉寂。
黄俊明耳朵尖得很,一听到动静,立马扔下了正在寒暄的商业局局长,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来。
“周姨!您今儿这气色,真是绝了!”黄俊明这张嘴那是抹了蜜的,一上来就微微弯着腰,姿态放得极低。
周玉芬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脸都红了:“这孩子,瞎说啥呢……”
“这可不是瞎说。林工,位置都给您留好了,在前排第三桌,视野最好,也就是咱们县委常委家属那一档。”黄俊明侧过身,一脸恭敬地引路,“我爸刚才还念叨呢,说今晚必须得跟您喝一杯。”
周围那些原本还在窃窃私语、猜测这家人来头的干部们,一看黄书记的公子这般作态,眼神瞬间变了。
那是一种混合了羡慕、敬畏和重新评估的复杂目光。
周玉芬感受着四周投来的视线,原本佝偻着的背,不由自主地挺直了几分。儿子给她挣的脸面,比啥补药都管用。
落座后,林振剥了一颗大白兔奶糖塞进林夏嘴里,神色淡然地看着台上。何嘉石则像根定海神针一样,拉了把椅子坐在过道边,半个身子挡住了外界的视线,右手自然地搭在大腿外侧,那是随时能拔枪的位置。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黄霏霏看着林振,只觉得他似高悬如天际冷月,连全县领导都要对他客客气气。
那种耀眼的光芒,刺得人眼睛生疼。
“要是当初在公园……”
哪怕只有一秒,如果当初没把话说绝,此刻坐在那个男人身边享受万众瞩目的人,会不会就是自己?
不,她是县委书记的侄女,是文工团的台柱子,绝不能就在这里当个灰溜溜的过客!哪怕是输,也要输得体面,要让他知道,自己依然优雅,依然高傲。
“林振同志……”黄霏霏声音微颤,却努力装作云淡风轻,“新年好。”
正在给母亲剥橘子的林振动作微顿,抬起头。
黄霏霏站在两米开外,脸上挂着僵硬的笑。她看了一眼正埋头吃糖的林夏,又看了看一身新衣、贵气逼人的周玉芬,声音干涩:“周阿姨,过年好。林夏妹妹长高了。”
这话说得无比尴尬,透着一股子想要讨好却又找不到切入点的窘迫。
周玉芬愣了一下,认出这是当初那个相亲没成的姑娘,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搭什么腔,只能讪讪地笑了笑。
林振放下橘子,用手帕擦了擦手,语气平淡得像是一杯白开水:“黄同志,新年好。要是没什么事……”
“哎哟,这不是咱们的大工程师林振嘛!”
话还没说完,一个刺耳的声音横插进来。
马超大步流星地走过来,也不管黄霏霏愿不愿意,伸出一只手,粗鲁地揽住了她的肩膀,把人往自己怀里一带。
何嘉石眼神一凛,身体微微前倾,却被林振抬手制止。
“林工,这大过年的,怎么也不跟老朋友打个招呼?”马超歪着头,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林振,那只揽着黄霏霏的手指故意在她的肩头敲了敲,宣示主权的意味浓得化不开,“我和霏霏刚才还在聊你呢。”
林振靠在椅背上,甚至没有站起来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