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园主宅三楼的露台上,林承志凭栏而立,身上那件深灰色的薄呢大衣在风中衣袂轻扬。
他手中捏着两封信。
左手,是一封盖着直隶总督府火漆印的加急密函,来自天津,李鸿章亲笔。
信纸是特制的浅黄色坚韧棉纸,字迹刚劲中透着一丝急切:
“承志台鉴:都察院弹劾事,经多方斡旋,暂以‘查无实据’、‘实业报国其心可嘉’为由压回。
然清流攻讦未歇,翁等同僚,仍以‘靡费’、‘逾制’相责。
朝廷对北洋拨款,较之去年再减三成。
水师维持,军官薪饷,舰船修缮,皆捉襟见肘。”
“前议军官工匠留学事,名单已定,然朝廷批复迟迟不下,恐生变数。
汝所献速射炮、潜艇诸图样,老夫已密交可信之员研议,然制成需时,远水难解近渴。”
“近得各方密报:日本向英订购之新舰,龙骨已铺,工期似有加快。
其国内‘征清’之论,甚嚣尘上,非止于浪人狂言,军部奏议亦多有流露。
东瀛磨刀霍霍,其声已闻。”
“时不我待!承志,汝在沪所筹诸事,需再加快!
军官留学,若朝廷程序迁延,可否先以‘商贸考察’之名,遣部分精干者秘密成行?
所需资费,可先从汝所设‘特别款项’中支取,容后补报。
速射炮等物,但有一线可能,务必早日见其实效!”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
一切责任,自有老夫承担。
盼汝速复,切切!
鸿章手书。十月十八日。”
字里行间,是一位垂暮重臣在内外交困、时间紧迫下的焦灼与近乎孤注一掷的决断。
削减的拨款,拖延的批复,加速的日本,都像一根根绞索,勒在李鸿章的脖颈上,也通过这封信,传递到了林承志的手中。
右手,是另一封信。
信封普通,没有任何标记,是通过共济会东方支部最隐秘渠道送达的。
信的内容是用林承志与苏菲约定的、层层加密的密语写成,译出后只有寥寥数行,却比李鸿章的千言万语更令人心悸:
“樱花已非含苞,怒放只在朝夕。
井上敏夫于天津活动加剧,接触军官层级已升至管带级。
其以重利、美色、乃至‘东亚共荣’之虚言诱之,已有数人心生动摇。
海军军令部激进派已实际掌控联合舰队训练方向,战术完全针对北洋弱点。
其新舰‘吉野’号,预计明年春夏即可海试,较公开消息提前至少半年。”
“光明会‘渡鸦’(梅耶)与‘樱花’合作深化。
其对汝之破坏计划已启动:
欧洲关键零部件供应链遭系统干扰。
汝招募之德籍工程师施密特,其国内家人突遭‘意外’恐吓,恐生退意。
都察院弹劾案背后,亦有其资金与情报支持之影。”
“另,汝与‘宫中之梅’之联系,已被‘渡鸦’察觉,彼正设法深挖,意欲构陷大案。此线极度危险,务必斩断或极度谨慎。”
“最后研判:日本国内战争机器已全面加速,战争爆发之可能,比你我之前最坏预计,还要早一至两年。
风暴将至,速做万全准备!
勿回信。珍重。
——影”
“早一至两年……”林承志低声重复,手指无意识地将信纸边缘捏得皱起。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林园不算高的院墙,投向远方
夕阳正沉入西边地平线,将天空染成一片凄艳的血红。
那血色浸染着上海滩高低错落的轮廓。
租界洋楼尖顶的剪影,华界低矮民居升起的袅袅炊烟。
更远处,黄浦江上如蝼蚁般移动的船只,以及江对岸浦东那片尚未开发的、荒凉的滩涂。
这片土地,这个国家,此刻正沉浸在这血色黄昏中。
大部分人依旧按照千百年的节奏生活着,对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浑然不觉。
卖夜宵的小贩开始点亮气死风灯,茶馆里传出咿咿呀呀的苏州评弹,青楼楚馆渐次亮起暧昧的灯笼,巡捕房的印度巡捕懒洋洋地敲着梆子走过街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