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贺长昭此刻奔回石门力保,便是坐实“未婚妻因私废公、庇护通敌”;若他袖手旁观,明日《华北日报》的头版早已备好,就会是“沪军参谋叛国被捕,少帅大义灭亲剿逆”———字字诛心,就连贺长昭整肃军纪的功劳,都会变成踩着蒋幼凝尸骨上位的筹码。
窗外传来绥远驻军夜间操练的号声,苍凉穿透寒夜,贺长昭缓缓松开掌心,任由瓷片扎进皮肉,血珠顺着手腕的筋脉滚下来,一滴,一滴,砸在标注着明日演习路线的地图上。
那滴血,缓缓渗向保定、渗向张家口、渗向他们曾并肩推演过无数次的———华北防线。
贺长昭做了两件事。
第一件,他连夜驱车直闯日本华北驻屯军司令部。
黑色轿车像一柄利刃,刺破夜色,径直停在日本华北驻屯军司令部门前。卫兵尚未阻拦,他就已推门下车,军靴踏地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冷硬。他未着大衣,只一身笔挺的将官常服,肩章在廊灯下泛着寒光。
会议室内灯火通明,几名将佐正在议事,贺长昭无视所有惊愕目光,径直走到长桌主位前,将他那把随身配枪一把沉沉拍在光洁的桌面上,金属与木器撞击的声响,让满室骤然死寂。
他目光扫过每一张或震惊或阴沉的脸,声如寒冰:“通报诸位,我部将于三日后,在秦皇岛外海进行多兵种实弹协同演习。”他顿了顿,指尖点了点桌上的枪,“演习区域,难免有风浪干扰。若在此期间,我未婚妻但凡少一根头发,任何一发炮弹的落点……其误差,都很可能会超过五百米。”
五百米。
在座所有懂得军事测算的人都瞬间明白了这个数字的残酷含义,从这座司令部大楼,到享有治外法权的英国总领事馆,精确距离正是五百米。这不是威胁,而是一道用炮弹划下的、关乎外交地震与军事冲突的红线。
贺长昭说完,不再看任何人,拿起佩枪,转身离去,留下满屋死寂,与一张张铁青的脸。
第二件事,是往囚室与南陵分别递去消息。
阴冷的囚室里,蒋幼凝撕下囚衣最里层的粗布衬里,她没有纸笔,只能拔下耳朵上的耳钉,毫不犹豫刺破指尖,鲜血涌出,以指为笔在粗粝的布料上,一笔一划写下三组看似杂乱却至关重要的数字。这是她潜伏数月,以生命为赌注破译的日本陆军最新密电频率变更规律。
指尖的血很快凝结,她再次刺破,痛感让她保持清醒。写完后,她将血书小心卷起,藏入食盒的夹层。次日清晨,这份承载着绝密情报与清白自证的“血书”,将通过一位暗中同情中国抗日的瑞士领事馆秘书之手,越过重重监视,被秘密送往南陵。
十二小时后。
南陵某间戒备森严的书房里,一位实权人物放下了手中的放大镜与那份染血的内衬,沉默良久,最终拨通了一个电话。
很快,压力自最高层落下,所谓的泄密文件被迅速查明系伪造,指控被撤销,戴迎正亲自来到监狱,脸色复杂地宣布释放命令。
沉重的铁门打开,蒋幼凝虽然没有被严刑拷打,但还是受了一些皮外伤,她将破烂的囚衣整理得一丝不苟,挺直早已透支的脊背,一步一步,走过那道漫长而昏暗的走廊。走廊尽头,天光刺眼。贺长昭就站在那里,军装染着凌晨奔波的霜尘与硝烟气息,向她伸出手。
就在指尖相触的瞬间,蒋幼凝眼中强撑的一切光亮骤然熄灭,所有坚韧、所有冷静轰然坍塌,她向前一倾,彻底放任自己坠入那片熟悉的、染着硝烟与鲜血气息的黑暗之中。
贺长昭的手臂稳稳接住了她彻底软倒的身体,将她紧紧拥入怀中,下颌抵着她滚烫的额头,眼底翻涌着血战方休的疲惫,与失而复得的、近乎疼痛的悸动。
天,终于亮了。
这场博弈没有赢家,贺长昭被迫放弃绥远演习的全部成果,但微弱的火种,已在凛冬的缝隙中悄然留存。
二十九军内部的主战派军官,因这场赤裸的构陷彻底看清了现实,暗中向贺长昭递出投名状;英法租界里,一批原本持观望态度的反法西斯人士开始主动传递情报;就连詹怀仁的参谋部里,亦有年轻军官趁着夜色,将日军最新的换防时间表塞进了贺公馆的门缝。
最讽刺的莫过于贺长龄,他与詹怀仁精心策划的“华北自治委员会”方案,因日方态度突变而彻底流产,日本陆军省的新指示冰冷而直接:“暂缓扶植地方傀儡,集中力量迫使南陵政府整体承认华北特殊化。”而贺长龄本人,也死于日军刀下。
“贺长龄,你后悔了吗?”蒋幼凝在高烧退去的清晨,得知贺长龄的死讯后,不无讽刺地在心底暗自问道,“日本人要的从来不是某一个代理人,他们要的是名正言顺,是整个国家,你利欲熏心与他们合作,现在落得死无葬身之地的后果,你后悔了吗?”
窗外,港口的货轮发出沉闷的汽笛声,缓缓离港,船舱深处,除了堆积如山的煤、铁、棉、粮,还有一个密封的胶卷盒。里面是一位英国记者冒死拍下的影像:照片中,贺长昭正用身体为肩头染血的蒋幼凝挡住镜头,而他身后残破的城墙阴影里,二十九军的士兵们,正在夜色中悄悄摘下旧军帽,换上崭新的德制钢盔。
这些影像将漂洋过海抵达伦敦,再被秘密转送至日内瓦国联的中国代表团案头,明知希望渺茫,蒋幼凝却坚持要做:“总得让世界知道———中国,还没有死透。”
贺长昭握紧着她的手,像一个战士在触摸一面残缺却倔强的战旗,给予她力量和肯定。
历史的洪流最终给出了答案,日军的野心在华北军民愈燃愈旺的抵抗之火前未能得逞,所有试图在这片土地上玩弄阴谋、攫取私利的势力,无论是内部的倾轧者,还是外部的侵略者,最终都尝到了失败的滋味。
而贺长昭与蒋幼凝,这对在明枪暗箭中背靠背作战的伴侣,以伤痕为勋章,以信念为刃,最终携手廓清了笼罩华北的迷雾,稳住了倾颓的危局,他们埋下的火种,等来了燎原的风。
华北的冬天依旧寒冷,但冻土深处,惊雷已无声酝酿。
当春雷终于炸响之时,人们会想起,那最早的火光,正是从最深的黑暗里,由两只紧紧交握的手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