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殿的檐角终于卸下了最后一块防尘布,秋日的阳光斜斜地打在九踩斗拱上,新补的蚂蟥榫与旧构件浑然一体,松木的包浆在光里泛着温润的浅褐色。林砚站在脚手架下,仰头望着修复好的上层斗拱,指尖还残留着木锉打磨后的细木屑触感——这几天连轴转,从榫头断裂的慌乱到铜片固榫的稳妥,终于让这组百年木构重新立稳,连文物局派来的专家都围着斗拱反复查看,赞不绝口:“严丝合缝,见古不见新,这手艺对得起老祖宗的传承!”
林砚笑着点头,目光却不自觉地落在之前用铜片加固的那处榫头——当时情况紧急,只想着用曾祖父的法子把断榫固定住,没来得及细看铜片本身。他沿着脚手架的木梯慢慢往上爬,木梯的扶手被几代工匠攥得油光发亮,每一步都带着沉稳的“吱呀”声,像是在呼应斗拱的木性。爬到与斗拱平齐的高度,他伸手攀住横杆,凑近那个裹着铜片的榫头,指尖轻轻抠了抠铜片边缘。
铜片薄如蝉翼,却因民国时期的铸铜工艺带着不易察觉的韧性,表面泛着暗金色的包浆,边缘有细微的磨损痕迹,像是被人反复触摸过。林砚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镊子——这是他修复时用来夹取细小构件的工具,此刻正好派上用场。他小心翼翼地将镊子尖探进铜片与木榫的缝隙,轻轻掀起一点铜片,借着斜射的阳光往里看——铜片内侧并非光滑的平面,而是刻着两个极小的楷体字,笔画被铜锈覆盖得有些模糊,却能清晰辨认出起笔的“乔”和收笔的“记”。
“乔记?”林砚的心脏猛地一跳,镊子差点从指间滑落。他赶紧稳住手,用指腹轻轻蹭掉铜片内侧的薄锈——铜锈簌簌落下,落在斗拱的木缝里,两个字的轮廓愈发清晰:横平竖直,笔画间带着晋商票号里常见的严谨笔意,不是随意刻上去的,更像是工匠特意留下的标记。他屏住呼吸,又换了个角度看,确认没有看错——就是“乔记”,没有多余的笔画,简洁却有力。
他立刻爬下脚手架,脚步比上来时快了许多,木梯的“吱呀”声也变得急促。修复现场旁的工具房里,铁盒就放在靠窗的木桌上,阳光透过玻璃落在铁盒上,反射出淡淡的金属光。林砚打开铁盒,里面整齐地放着曾祖父的笔记、从暗渠挖到的残砖,还有几枚从仓库翻出的同款铜片。他颤抖着手翻开笔记,泛黄的纸页在风里轻轻作响,翻到第37页时,指尖突然顿住——
这一页画着一组斗拱榫头的草图,旁侧用墨汁写着几行小字:“民国廿四年,与晋商乔氏合作,采其黄铜补太和殿东角榫。其铜质坚而韧,可裹断榫,亦可藏物于隙。”后面还附着一个小小的铜片草图,草图右下角用细笔标着“乔记”二字,笔迹与铜片上的标记如出一辙!林砚的指尖拂过那些墨迹,仿佛能触到曾祖父当年写字时的力度——墨汁有些晕染,像是当时写得很急,却仍保持着工整的笔画,可见写下这些时,曾祖父心里既有急切,又有郑重。
“晋商乔氏……藏物于隙……”林砚低声重复着笔记里的话,脑海里突然闪过之前在仓库找到的旧斗拱构件——那些构件内侧的“墨”字印,还有老周偶尔提起的“你曾祖父当年跟不少工匠有往来”,所有零散的线索,此刻突然像被线串起来的珠子,渐渐形成了清晰的脉络。他抓起一枚未使用的铜片,翻到内侧,果然在相同的位置,也刻着小小的“乔记”,只是这枚铜片的铜锈更少,字迹更清晰。
“老周!老周!”林砚攥着铜片和笔记,快步冲出工具房,朝着老周的值班室跑去。值班室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翻纸的声音——老周正在整理《太和殿修缮档案》,桌上摊着一叠1983年的黑白照片,照片里的工匠们正抬着斗拱构件,笑容质朴而坚定。
“周师傅!您看这个!”林砚推开门,把铜片和笔记递到老周面前,手指指着“乔记”标记和对应的批注,“曾祖父笔记里写着,他跟晋商乔氏合作过,用他们的铜料补太和殿的榫头,这铜片上的‘乔记’,就是乔家的标记!”
老周放下手里的档案,接过铜片,眯起眼睛仔细看了看,又戴上老花镜翻了翻笔记,原本平和的脸色渐渐变得严肃起来。他用指腹摩挲着铜片上的标记,像是在回忆什么,半晌才开口:“乔家……我年轻时听我师父提过。民国二十几年,故宫修太和殿的时候,确实缺过一批好铜料——当时战乱刚过,市面上的铜大多被征去做了武器,是山西乔家通过票号,从南方调了一批民国初年的老黄铜过来,分文不取,只说‘故宫的东西,不能坏在咱们这代人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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