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沉吟片刻,开口问道:“父亲,您坚持请辞,是否……还有别的原因?可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或是有人……说了什么?”
慕宏远看向女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叹了口气,压低声音:“卿九,你既问起,为父也不瞒你。近日清理朝堂,牵连甚广。为父这个吏部尚书,位置敏感,不知多少人盯着。为父在位一日,便是某些人的眼中钉,亦可能成为他人攻讦陛下、攻讦你的借口。为父老了,不愿成为你们的负累。急流勇退,未尝不是明智之举。也能……为后来者腾出位置,让陛下更无顾忌地整顿朝纲。”
原来如此。慕卿九心中涌起一阵酸涩与感动。父亲是怕自己成为众矢之的,连累他们,更怕他占着位置,让夜漠尘在人事安排上束手束脚。他想用自己退下来,换取朝局更大的稳定,也避免将来可能出现的党争攻讦波及后宫。
夜漠尘显然也明白了岳父的良苦用心,他沉默片刻,站起身,走到慕宏远面前,深深一揖:“岳父大人一心为公,为朕与卿九计,朕感激不尽。然,朝廷正值多事之秋,朕初登大宝,确需老成持重之臣坐镇。岳父此时离去,朕如失一臂。”
慕宏远连忙起身避让,眼眶微红:“陛下折煞老臣了!老臣愧不敢当!正因陛下初登大宝,更需树立新气象。老臣致仕,陛下可擢拔新人,亦可安抚一些……心怀忐忑的旧臣。况且,老臣并非撒手不管。若朝中有事,陛下垂询,老臣定当知无不言。只是这吏部尚书的担子,老臣实不堪重负了,恳请陛下成全!”
他撩袍跪下,深深叩首。
话已至此,再强留反而不美。夜漠尘看着白发渐生的岳父,想起他多年勤勉,如今为大局计,甘愿急流勇退,心中亦是感慨。他上前亲手扶起慕宏远,叹道:“岳父大人请起。您的心意,朕明白了。既如此,朕……准奏。”
“谢陛下隆恩!” 慕宏远松了口气,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不过,”夜漠尘话锋一转,“岳父大人劳苦功高,岂能就此归隐田园?朕要加封你为太子太傅,晋一等承恩公,赐丹书铁券,享双俸。您致仕后,可随时入宫教导太子,亦可参议朝政。您的府邸,朕会命内务府好生修缮,您就在京中颐养天年,让卿九与朕,也好时常探望尽孝。”
太子太傅是虚衔,但尊贵无比;一等公爵更是殊荣;丹书铁券更是免死金牌般的恩宠。这不仅是酬功,更是表明皇家对慕家的绝对信任与恩宠,堵住悠悠众口。
慕宏远闻言,又要下拜谢恩,被夜漠尘牢牢扶住。
“岳父大人不必再推辞,这是朕与皇后的一片孝心,也是您应得的。” 夜漠尘语气诚恳。
慕卿九也上前挽住父亲的手臂,眼中含泪,笑道:“父亲,陛下说得是。您辛苦了大半辈子,也该享享清福了。就在京中住下,女儿也好时常带着念念去看您。念念总念叨着外祖父呢。”
提到外孙,慕宏远严肃的脸上露出真切的笑容,终于不再推辞:“老臣……谢陛下、娘娘厚恩!”
大事已定,气氛轻松许多。三人重新落座,慕卿九亲自为父亲斟茶。
“父亲,” 慕卿九问道,“您致仕后,吏部尚书一职,您可有人选荐于陛下?”
慕宏远沉吟片刻,道:“吏部乃六部之首,掌铨选考课,干系重大。新任尚书,需德才兼备,公允持正,且需有魄力推行新政。老臣以为,现任吏部左侍郎周正明,为人刚直,熟悉部务,可暂代尚书之职,以观后效。此外,原河西道节度使裴文渊,出身寒门,政绩卓着,素有清名,亦可调入京中,任吏部右侍郎,加以历练。此二人,一稳一锐,或可互补。”
夜漠尘点头:“周正明此人,朕知晓。此次清查,他主审,不畏权贵,条理清晰,是可造之材。裴文渊……朕亦有耳闻,在地方治绩斐然。岳父所荐甚妥,朕会斟酌。”
他又问道:“岳父致仕的奏折,打算何时上?”
“老臣已写好,今日便可呈上。”慕宏远从袖中又取出一本奏折。
“不急。”夜漠尘摆摆手,“三日后大朝会,岳父当廷上奏。朕会当庭准奏,并宣布加封。如此,可显岳父高风亮节,亦安朝臣之心。”
“陛下思虑周全,老臣遵命。”
正事谈毕,又说了一会儿家常。慕宏远关切地问起女儿身体,又说起外孙念念近日读书习武的趣事,殿内气氛温馨。临走前,慕宏远似想起什么,压低声音对夜漠尘道:“陛下,老臣在整理吏部旧档时,偶然发现一桩旧事,或与眼下之事有关,但线索模糊,不敢妄断。”
“哦?岳父请讲。” 夜漠尘神色一肃。
“约莫十五六年前,宫中曾有一桩旧案。一名负责洒扫的跛脚老太监,在……在端敬皇后所居的长春宫附近井中溺亡,报的是失足。当时宫正司查过,未见异常,便以意外结案。老臣之所以留意,是因翻阅陈年档案时,见那太监的登记名册有些模糊,像是后来描补过。而负责此案记录的……是当时的内务府一名主事,名叫……孙德海。”
孙德海!那个刚刚下狱的内务府总管!
夜漠尘与慕卿九瞳孔骤缩。长春宫、井、跛脚太监、孙德海!所有的线索,似乎隐隐串联起来了!
“那名溺亡的太监,叫什么名字?可还有家人?” 夜漠尘急问。
“登记名姓为‘刘三’,河北人士,入宫四十余年,孤身一人,无亲无故。” 慕宏远道,“因是意外,并未深入追究。老臣也是因近日清查,看到孙德海名字,才想起这桩陈年旧案,觉得有些巧合。但时隔久远,恐难查证。”
“刘三……跛脚,孤身,溺死于长春宫附近的井……” 慕卿九喃喃道,眼中光芒闪动,“父亲,此事极为重要!您可还记得那口井的具体位置?以及当时验尸的仵作、在场的宫人还有谁?”
慕宏远努力回忆:“位置……似乎就是长春宫后院那口古井附近的一口废井。验尸仵作早已不在宫中。当时在场的宫人……记不清了,卷宗上只简单记载了发现尸体的两名小太监名字,一个叫小顺子,一个叫小桂子。这么多年过去,不知是否还在人世。”
“有小名就好办!” 夜漠尘立刻唤来影煞,低声吩咐,“去查,十五六年前,宫中可有两个叫小顺子、小桂子的太监,是否还在宫内,或去了何处。还有,查那个溺亡太监‘刘三’的所有档案,入宫记录、履历,一点蛛丝马迹都不要放过!重点查他与秦嬷嬷、与孙德海有无关联!”
“是!” 影煞领命而去。
慕宏远见自己提供的线索可能有用,心中稍安,又嘱咐了几句,便告退出宫。
殿内,夜漠尘与慕卿九神色凝重。
“时间对得上。” 慕卿九缓缓道,“母后病重是十几年前,那太监溺亡也在十几年前。都是在长春宫附近。孙德海当时是内务府主事,有能力篡改记录。这个刘三,很可能就是王太医见过的、与秦嬷嬷接头的跛脚太监!他或许不是失足,而是被灭口!”
“然后伪装成意外。” 夜漠尘接口,眼中杀机凛冽,“秦嬷嬷被控制,刘三被灭口,孙德海上位……一条线。江州时疫是另一条线。两条线都指向幽冥教,都可能有那个‘主上’的影子。而这一切,都隐约与母后之死有关!”
“如果母后真是被幽冥教用邪术害死……” 慕卿九握住他冰凉的手,给予温暖和力量,“那他们的目的,绝不仅仅是害死一位皇后。母后薨逝后,谁受益最大?”
夜漠尘脑中飞速思索。母后去世时,他还年幼。当时宫中位份最高的,是当时的德妃(后来的德妃,三皇子生母),以及贤妃、淑妃等。父皇悲痛欲绝,后宫格局确实为之一变。但若说谁因此登上后位……并没有。父皇之后再未立后。
“或许,他们的目标不仅仅是后位。” 慕卿九分析,“害死母后,可以打击父皇,可以扰乱后宫,甚至可以……影响你的成长轨迹。你若因丧母而一蹶不振,或性情大变,对他们而言,岂非有利?别忘了,你后来征战沙场,九死一生,其中可有他们的手笔?还有,你与我大婚前后遭遇的种种暗杀、陷害,是否也有关联?”
一层层抽丝剥茧,一个隐藏了十几年、针对皇室、针对夜漠尘的庞大阴谋网络,渐渐显露出狰狞的轮廓。而那个“主上”,就藏在这张网的中央。
“无论他是谁,无论他藏得多深,” 夜漠尘反手握紧妻子的手,声音斩钉截铁,带着冰冷的杀意,“朕一定会把他揪出来,碎尸万段,告慰母后在天之灵!”
三日后,大朝会。
太极殿上,百官肃立。吏部尚书慕宏远出列,手持玉笏,声音沉稳而清晰地宣读了自己恳请致仕的奏章。理由无非是年老体衰、精力不济,且自认在吏部尚书任上,对萧策等人失察,有负皇恩,恳请陛下准其告老还乡。
奏章读完,殿中一片寂静。不少官员面露诧异,没想到这位帝岳、新皇后的父亲,会在新朝初立、百废待兴之际急流勇退。但也有精明者暗暗点头,佩服慕宏远的审时度势与高风亮节。
龙椅上,夜漠尘神色平静,等慕宏远说完,才缓缓开口:“慕爱卿为国操劳数十载,兢兢业业,劳苦功高。如今天下初定,朕本欲倚为股肱,然爱卿执意求去,朕心实有不舍。然,朕体恤老臣,不忍强留。准卿所奏,加封太子太傅,晋一等承恩公,赐丹书铁券,享双俸,于京中颐养天年。望卿保重身体,时常入宫,为朕分忧,教导太子。”
“臣,谢主隆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慕宏远深深叩拜,声音带着一丝哽咽。这不是作伪,而是真正感受到帝王体恤、女儿贤孝的欣慰与感慨。
“众卿当以慕公为楷模,忠心体国,激流勇进,亦知进退。” 夜漠尘目光扫过全场,威严尽显。
“臣等谨遵圣谕!” 百官齐声应和。
接着,夜漠尘宣布了人事任免:吏部左侍郎周正明暂代尚书之职;原河西道节度使裴文渊调入京城,任吏部右侍郎;另有数名在平叛和清查中立功的官员得到擢升,一些碌碌无为或立场暧昧者被调离要职。一套组合拳下来,朝堂气象为之一新。
退朝后,夜漠尘特意留慕宏远说了会儿话,又让慕卿九亲自送父亲出宫。父女二人并肩走在宫道上,阳光明媚,朱墙碧瓦,气象庄严。
“父亲,日后便可多享清福了。” 慕卿九挽着父亲的手臂,轻声道,“府中我已交代下去,一应用度都会安排好。您若有闲暇,可来宫中走动,念念常念叨您呢。”
慕宏远拍拍女儿的手,眼中满是慈爱与骄傲:“为父知道。你如今贵为皇后,母仪天下,责任重大。要好好辅佐陛下,保重风体。念念天资聪颖,你要好生教导。朝堂之事,波涛暗涌,你与陛下要同心同德,互为倚仗。”
“女儿明白。” 慕卿九点头,低声道,“父亲,那件事……陛下已派人去查了。您提供的线索,至关重要。多谢父亲。”
慕宏远神色一肃,压低声音:“关乎先皇后,关乎国本,为父岂能坐视。只是时隔久远,查证不易,你们务必小心。那幕后之人,能隐忍十余年,其心机之深,势力之广,不可小觑。”
“女儿省得。” 慕卿九目光坚定,“再狡猾的狐狸,总会露出尾巴。我们一定会把他揪出来。”
送别父亲,慕卿九站在宫门前,望着父亲略显佝偻却依旧挺拔的背影渐渐远去,心中百感交集。父亲卸下了重担,可以安享晚年。而她和漠尘,却要挑起更重的担子,面对更隐蔽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