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城的长街被深夜的潮气浸透,青石板路泛着湿冷的水光,宛如一条通往幽冥的河。
陆瑾抱着洞山,一步一个脚印,走得异常沉稳。他的双臂如烧红的铁钳,肌肉虬结,稳稳托住师兄那因为脱力而显得格外瘦削的身体,隔绝了来自石板路面的细微颠簸。
长街死寂,行人绝迹。沿街商铺屋檐下悬挂的防风油灯,在夹杂着咸腥味的海风中摇曳,在地上投下昏黄的光晕。光与影随着他的脚步交错,将一人负一人的身影在湿滑的地面上反复拉扯、撕裂,再蛮横地揉合在一起。
他的身体内部,远比外界的死寂更像一座喧闹的战场。
那借助洞山师兄“万象归真”之力,被他用最粗暴的方式强行撞开的“逆生三重”之境,像一扇被攻城锤砸烂、门轴崩断的城门。它确实让陆瑾窥见了门后前所未见的壮丽风景,但也让门外积蓄已久的狂风暴雨毫无阻碍地倒灌而入,再也无法关上。
体内的逆生之炁,此刻就如同那失控的风暴。
前一息,它们还如温顺的涓涓细流,勤勤恳恳地修复着与万劫生一战留下的肌肉撕裂与经脉暗伤;后一息,它们便毫无征兆地汇聚成一股奔腾的赤红熔岩,在他宽阔的经脉中横冲直撞,每一次冲击丹田壁垒,都带来一阵脏腑被活活撕开般的剧痛。
“呃!”
一股突如其来的剧烈眩晕,如同有人用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后脑。陆瑾眼前一黑,视野中昏黄的灯火瞬间化为无数破碎的光斑。他的脚步猛地一个踉跄,抱着洞山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倒。
剧烈的危机感让他牙关猛然咬合!
舌尖被锋利的犬齿磕破,一股浓重的、带着铁锈味的血腥气在口腔中轰然炸开。这股剧痛强行驱散了眩晕带来的昏沉,让他紧绷起全身的肌肉,强行将已经弯曲、即将跪倒的膝盖重新绷直。麻布鞋底在湿滑的青石板上摩擦,拖出半尺多长、令人牙酸的划痕,他才堪堪稳住身形,胸膛剧烈地起伏,如同一个破旧的风箱。
大颗大颗的冷汗从额角渗出,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滑落,砸在石板上,碎成一片。
除了逆生之炁的暴走,还有另一个更阴冷、更沉寂的东西。
他清晰地感知到,有什么异物正在体内扎根、生长。那东西盘踞在他的丹田气海深处,像一只冰冷的、蛰伏的蜘蛛,沉默,但存在感强烈。它不动,只是静静地感受着逆生之炁的每一次奔流,每一次冲撞,仿佛在熟悉一片属于自己的新领地。
“咳……咳咳……”
怀里的洞山忽然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瘦削的胸膛剧烈起伏,仿佛要将肺都咳出来。一丝暗红色的、带着一股奇异腥甜气息的血沫,从他紧闭的嘴角溢出,在苍白的面容上显得触目惊心。
不对劲!
这不是力竭脱虚的症状!
陆瑾顾不得体内翻江倒海般的痛楚,立刻停下脚步,快步走到一处还算干爽的屋檐下,小心翼翼地将洞山平放在地。他不敢有丝毫犹豫,直接撕开了洞山胸前被血污和汗水浸透的衣襟。
借着油灯微弱的光,陆瑾的瞳孔猛地缩成一个针尖。
洞山原本白皙的胸口上,不知何时,竟浮现出大片密密麻麻的黑色纹路。那些纹路比发丝还细,如同无数条微小的树根,从心脏的位置向外蔓延,遍布了整个胸膛。它们在皮肤下缓缓蠕动,带着一种妖异的生命力。
诡异的是,这些黑色纹路并非单纯地向内侵蚀,反而像是在与洞山的经脉、血肉进行一种奇特的融合。在纹路的交汇处,甚至能看到一丝微弱的、属于“万象归真”的金色光芒在闪烁、抵抗、而后……被同化。
它们像是在……重构洞山的身体!
“万象…归真…修复…吞噬……”洞山在昏迷中发出含混不清的喃喃自语,眉头紧紧锁在一起,脸上交织着痛苦与一种深层次的专注。
“修复?吞噬?”陆瑾心中一动。他想起在渔村时,洞山为他梳理逆生之炁的那一刻。那股玄之又玄的力量,不仅仅是“归元补缺”,更像是一种更高维度的“解析”与“重构”。
难道师兄的“万象归真”,正在无意识地解析体内的蛊毒,甚至……试图将其化为己用?
就在他思绪飞转之际,一阵极其尖锐、却又细微到仿佛只在灵魂层面响起的虫鸣声,毫无征兆地从街道的阴影深处传来。
陆瑾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同被惊扰的猎豹。他将洞山护在身后,视线如刀锋般扫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街道尽头,昏黄的灯火摇曳之处,一个身着素白长衫的身影正缓步走来。那人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斯文儒雅,月光洒在他的身上,却仿佛被他周围无形的气场吸收,没有反射出半点光亮。
他的脚步很轻,落在湿漉的石板路上,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阎百目!”
陆瑾的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在南洋,这个名字比“蛊王”万劫生更加令人忌惮。因为后者代表的是可以被正面击溃的“灾难”,而前者,则代表着无孔不入、无法预测的“命运”。
“陆先生,不必这么紧张。”阎百目停在十步开外,声音平静得近乎冷漠,仿佛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实,“我没有恶意,只是来例行公事,收集一些……数据。”
他从一丝不苟的西装内袋里,取出一个有着硬质牛皮封面的小巧记事本,又拿出了一支派克钢笔,拧开笔帽,在上面快速地书写着什么。那“沙沙”的笔尖摩擦声,在这死寂的长街上,显得格外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