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城外,荒芜的官道上。
月光冷得像一层薄霜,给光秃秃的地面和枯死的野草镀上了一层死寂的白。
陆瑾抱着洞山,脚下的每一步都踏得地面轻微震颤。他没有动用一丝一毫的炁,全凭那经过千锤百炼的肉身力量,来对抗体内那头失控的公牛。身后的北海城墙,已经缩成一道模糊的黑线,而前方的夜色,却浓得化不开,仿佛有生命般向前涌来。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丹田气海的深处,那个被称为“命蛊”的东西,正在舒展它看不见的触须。它像一只刚刚破壳的、贪婪的蛛形纲生物,每一次心跳,都能感觉到它在吸食自己的生命本源。
每吸一口,丹田内的逆生之炁便会应激般地轰然暴走,如同被捅了蜂巢的马蜂群,疯狂冲撞着他的经脉。而每一次冲撞带来的剧痛平息后,他又能感觉到,那些被强行拓宽的经脉壁垒,竟变得比之前更加坚韧一分。
痛苦与力量,以一种极度扭曲的方式,同步增长。
他想起很久以前,师尊在竹林里讲过的一个轶闻——曾有前辈高人,为求速成,不惜给自己种下奇毒,以毒养功,妄图在生死之间勘破壁障。其结果,是在一次月圆之夜,真气逆冲天灵,血脉爆裂,溅了满墙桃花。
“不能回三一门。”
这个念头如同一道冰冷的闪电,划破了他混乱的思绪。
他太清楚了。自己现在就是一个行走的“毒源”。一旦带着这颗疯狂的“种子”回到山门,按照阎百目那个疯子的说法,整个三一门,所有修炼《逆生三重》的师兄弟,都会被这股失控的力量“感染”。
师尊和大师兄用拳头守护了一辈子的山门,会因为他,变成一座培养皿,一座人间炼蛊场。
不行。绝对不行。
但他也不能死在这里。怀里的洞山体温越来越低,气息微弱,师兄的命还攥在他手上。他必须活着,活着找到破解之法,哪怕是把自己绑在后山的山洞里,也绝不能牵连师门。
“陆瑾。”
一个苍老而疲惫的声音,突兀地从他身后传来,穿透了呼啸的夜风。
陆瑾的身体猛地一僵,抱着洞山的手臂骤然收紧,转身的动作快得带起一阵残影。
官道的尽头,月光之下,一个身着素色道袍、须发皆白的老者,正缓步走来。那人身材矮小,步履略显蹒跚,在冷风中衣袂飘飘,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倒。
“似冲师叔?!”
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而变了调,几乎破音。
来人正是三一门掌门左若童的师弟——旷雅先生似冲。而在似冲身后,月影绰绰,还跟着十几道熟悉的身影。二师兄澄真的身形,三师兄长青挺拔如松的站姿,还有水云、洞玄……以及十名三一门最精锐的内门弟子。
“师叔,你们怎么……”
“闭嘴。”
似冲打断了他的话,已经走到了他面前。老者那双总是半眯着、显得有些浑浊的眼睛,此刻却锐利如鹰,上下扫视着他,最后落在他那因为强行压制痛苦而微微颤抖的肩膀上。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口气在冷空气中化作一团白雾。
“你体内的炁息乱成了一锅沸粥,还能站得这么稳,也算没丢三一门的脸。”
他抬起那只略显干枯的手,按在了陆瑾的肩膀上。一股温润、厚重,如同山泉般的炁,沉稳地涌入陆瑾体内,没有去冲击那暴走的逆生之炁,而是像修建堤坝一样,精准地将那股狂流约束、疏导。
陆瑾只觉得丹田猛地一松,那种脏腑被反复撕裂的剧痛,总算被一股暖意包裹,减轻了七八分。却没能看到似冲的手背上经脉抽搐不停。
“师叔,我体内有蛊……”
“我知道。”似冲的声音依旧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什么?”陆瑾彻底愣住了。
似冲没有解释,只是转过身,对着身后神情肃穆的众弟子,下达了简短的命令。
“布阵。”
十几名三一门弟子闻令,身形闪动,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他们以陆瑾为中心,迅速散开,脚步踏在官道之上,竟隐隐合于某种玄奥的韵律。阵法成型的瞬间,一道肉眼不可见的屏障冲天而起,将周遭的夜风格挡在外,形成了一片绝对静谧的区域。
“这是师兄成道后推演出的隔炁阵。”似冲淡淡地解释道,目光却警惕地望向远处的黑暗,“你体内的蛊虫再怎么猖狂,在这阵法里,也休想泄露出去半点气息。”
陆瑾的心重重一沉。
“师尊他……”
“他和你大师兄在山门等你。”似冲打断他,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前所未有的凝重。“但在你回去之前,我们得先处理掉一些跟上来的‘苍蝇’。”
话音刚落,官道两侧一人多高的荒草丛中,忽然传来一阵密集的“窸窸窣窣”声。
紧接着,一道道黑影从暗处缓缓浮现。
不多不少,正好五道身影。他们站在月光下,每个人的轮廓都被一层淡淡的、扭曲的黑气笼罩,身上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混杂着腐臭与甜腻的蛊虫气息。
为首的,是一个身材矮胖、满脸油光的中年男人。他穿着一身不合身的昂贵丝绸马褂,手里不紧不慢地盘着三枚油润的玉石棋子,脸上挂着一副和气生财的标准笑容。
正是钱通神。
“旷雅先生,久仰大名。”钱通神笑眯眯地开口,小眼睛在似冲和陆瑾身上来回打转,“不过,这位小兄弟可是我家师尊看上的心血之作。你们三一门的手,是不是伸得太长了些?”
似冲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他只是抬起头,将目光投向更远处的黑暗。
那里,一个身着素白长衫、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正从阴影中走出,静静站立。
阎百目。
“似冲先生。”阎百目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声音平静得像是在宣读一份实验报告。“我们可以谈一笔交易。把那两个样本——陆瑾和洞山,交给我们。你们,可以安然无恙地离开。”
“交易?”似冲的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他活了一辈子,见过的人比阎百目杀过的都多。
“老夫平生,最厌恶的就是跟你们这种藏头露尾的鼠辈谈交易。”
他缓缓抬起手,摆出架势。
“我三一门的弟子,是打是骂,是罚是赏,都由我三一门自己说了算。外人想动一根手指头?先问过我这把老骨头,答不答应!”
话音落下的瞬间,澄真等十几名三一门弟子齐齐向前踏出一步。
“轰——!”
十几股精纯的逆生之炁轰然爆发,银白色的炁焰冲天而起,在夜色中如同十几尊从天宫中走出的战神。他们脚下的官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裂、崩碎!
空气瞬间凝固,剑拔弩张!
就在阎百目眼神微沉,即将下令动手的瞬间。
一股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恐怖威压,无声无息,却又排山倒海地轰然降临!
那不是炁,不是势,而是一种更加本源、更加古老的……领域。
在场的所有人,动作都在这一刻僵住了。
三一门那些身经百战的弟子们,脸色瞬间煞白,额角的冷汗不受控制地滑落。就连阎百目那张永远波澜不惊的脸上,都第一次浮现出极度的凝重,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官道的尽头。
一个佝偻的身影,拄着一根粗糙的木拐杖,一步,一步地走来。
他的步伐很慢,每一步落下,都仿佛不是踩在地上,而是精准地踩在了所有人的心脏搏动点上,让人胸口发闷,几欲吐血。
月光洒在他身上,将他那扭曲的影子在地上拉得无比狰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