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室之内，光线被窗棂切割成几缕，尘埃在光柱中浮沉不定。
张豪盘膝而坐，他高大的身躯几乎将这狭小的空间占满，呼吸悠长，每一次吐纳都仿佛与这片古老的道观同频，沉稳而有力。
他的心神，已完全沉浸在对面石壁上那篇手书的《重阳立教十五论》所散发出的独特道韵之中。
“立教之言，大槩分为一十五论，使后来学道之者，不遭邪悟，而早登仙路……”
那一个个以朱砂手书，历经百年依旧殷红如血的铁画银钩，仿佛不再是死物。它们在他的识海中剥离石壁，化作一个个身穿玄色道袍、发髻高挽的虚影，演练着种种玄奥精微的法门。
有“存神”之法，教人如何收束那如猿猴般躁动的心念，锁住那似野马般奔腾的杂思，将万千散乱的念头归于脐下丹田那一点灵光，从而达到“心不动，神自宁”的澄澈之境。
有“炼性”之功，如老僧磨镜，讲的是如何以水磨工夫，日复一日地打磨心性，将贪、嗔、痴、慢、疑这五毒从神魂深处一点点剥离，使之变得纯净通透，如一块在昆仑雪山之巅，被冰雪洗涤了千年的无暇美玉。
更有“养气”之术，阐述吐纳之理、搬运之法，如何于子午卯酉之时，采撷天地间那一缕初生的灵机，经十二重楼，过黄庭，入气海，将驳杂的后天之气，以文火慢炖，一点点熬炼成温润平和、绵长不绝的先天一炁。
这些法门，与三一门的《逆生三重》截然不同，是两条泾渭分明的道路。
《逆生三重》是“霸道”，是以鼎盛到近乎蛮横的“命”，去强行催发、去野蛮滋养那一点微弱的“性”，是摧城拔寨，以力证道。
而全真的法门，是“王道”，是先修“性”，后养“命”，润物无声。是以纯净无垢的“神”，去温养、去点化这具被视为“臭皮囊”的肉身，最终使得性光圆满，命基永固，神与炁融，如龙虎交汇，坎离颠倒，达至性命合一的无上之境。
张豪尝试着，依循经文中的法门，去“存神”，去“炼性”。
他试图将自己那颗在无数次尸山血海的搏杀中，被磨砺得坚若神铁，也浸染了无尽杀伐之气的心，沉静下来。
他试图将自己那如同地心熔岩之海般磅礴奔腾的霸道气血，变得如山涧溪流般温顺、平和。
然而，他失败了。
彻彻底底地失败了。
当他勉强收束心神，试图“存神”时，识海中浮现的，并非清静无为、骑牛西去的道祖法相。而是，一幕幕，更加清晰、更加鲜活的，地狱绘卷。
是东瀛，被他一拳打爆的鬼神，那怨毒的哀嚎。是那些该死之人那腥臭的血雾。
最终，所有的画面，都定格在了一双俯瞰蝼蚁般的、冰冷的、妖异的蓝色眼瞳之上。
龚启之！
那份深入骨髓，几乎要将他神魂都烙穿的战败之辱，如同一桶滚油，狠狠泼在了他心中那名为“杀意”的火种之上！
轰！
一股暴虐到想要撕裂眼前所见一切的恐怖杀意，如山洪决堤，瞬间便冲垮了他好不容易才凝聚起的那一丝微弱的“清静”。
他再试“炼性”。他那颗早已与【不灭战魂】彻底绑定的霸王之心，更是发出了一声源自灵魂深处，充满了不屑与蔑视的咆哮！
他的“性”，是斗！是战！是征服！
是“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绝对霸道！
让他去磨平棱角，去变得圆融通透？
那比用钝刀子一刀刀割下他的肉，还让他感到痛苦和煎熬！
最终，当他无可奈何，转而尝试最基础的“养气”时，真正的异变，发生了。
他体内那早已自成一体、衍化阴阳、吞噬万物的【炁血熔炉】，在感受到外界那温和纯净、如春风拂面般的天地灵机时，竟如同沉睡的凶兽被挑衅，本能地、疯狂地开始了掠夺！
那感觉，就像一头饿了三天三夜，腹中如火烧的猛虎，看到了一桌专为闺阁千金准备的、精致小巧的江南点心。
优雅？精致？不存在的他直接掀了桌子，张开血盆大口，连带着名贵的瓷盘和镶金的玉碗，囫囵个地，一口吞了下去！
“轰——！”
以张豪的身体为中心，整个终南山后山的灵气，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疯狂扭曲，形成了一个肉眼可见的、巨大的、急速旋转的元气漩涡，发出尖锐的呼啸，朝着静室之内，朝着张豪的身体，野蛮地倒灌而入！
那些温和、平和、本应用于温养经脉的元气，在进入他体内的瞬间，便被那霸道绝伦的【炁血熔炉】粗暴地撕碎、碾压、提纯，然后，不由分说地转化为充满了毁灭与寂灭气息的，暗金色霸王罡气！
张豪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散发出足以熔金化铁的炽热高温！他身下的青石地面，在没有明火的情况下，竟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被灼烧得通红，边缘处甚至开始微微融化，冒出“滋滋”的青烟！
“噗——！”
张豪猛地睁开双眼，一口滚烫得如同岩浆的逆血，狂喷而出！
那暗金色的血液，落在地上，竟发出“嗤嗤”的腐蚀声，将那坚逾钢铁的青石地面，蚀出一个个触目惊心的深坑！
他走火入魔了！
不，更准确地说，是他那霸道绝伦的身体，与全真教这清静无为的“道”，产生了最激烈、最根本的排斥反应！
“唉……”
一声充满了无奈与惋惜的长叹，在静室之外幽幽响起，仿佛早已在此等候多时。
石门无声地向一侧滑开，没有激起半点尘埃。
全真掌教缓步走了进来，他手中的拂尘雪白，与他身上那件朴素的蓝色道袍相映，自有一股出尘之意。
他看着脸色煞白如纸、气息紊乱如沸、眼中却充满了不甘与暴虐戾气的张豪，缓缓地摇了摇头。
“张门长，你，明白了吗？”
张豪没有说话。
他只是用尽全身力气，死死地攥着拳头，骨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嘎吱”的悲鸣。
他当然明白了。
他这具被【腕豪之心】与【不灭战魂】，以及无数次生死搏杀所共同铸就的霸王之躯。
既是他傲立当世，拳压一切的力量源泉。
也是他此生，无法挣脱，也挣脱不掉的，最大枷锁！
他那过于强大的“命”，早已反客为主，如同喧宾夺主的恶客，将他的“性”这真正的主人，彻底吞噬、同化。他的“神”，他的“魂”，早已与他这具霸道的肉身，紧紧地捆绑在了一起，再也无法分割。
他，永远也无法走上全真教这条光明正大、被无数先辈验证过的性命双修之路。
因为，他，没有，那个，“资格”。
这个认知，像一把比唐门丹噬更毒，比龚启之那一掌更沉重的攻城巨锤，狠狠地砸在了张豪的心上。
让他那颗自出世以来，从未有过丝毫动摇的霸王之心，第一次，产生了一丝名为“绝望”的，细微裂痕。
“张门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