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言把最后一片晒干的薄荷收进布袋子时,指腹蹭过叶片粗糙的纹理,那股清冽的香气漫出来,却驱不散屋里的寂静。窗台上的鱼缸里,两条金鱼慢悠悠地游着,是周老板临走前送来的,说“添点活气”,如今倒成了院里最热闹的存在。
小黑趴在书案旁,盯着案上那枚军功章出神。阳光透过窗纸照进来,给铜质的徽章镀上一层柔光,上面模糊的字迹“一等功”三个字,像蒙着层雾,看不真切。这是张将军留下的,沈言总觉得那冰凉的金属里,藏着说不完的故事。
院子里的葡萄藤开始落叶了,枯黄的叶子打着旋儿飘下来,落在青石板上,积了薄薄一层。沈言没像往常那样扫,就那么让它们躺着,像给院子铺了层碎金。以前老刘总说“落叶归根,不用扫”,现在没人念叨了,他倒也懒得动。
胡同里偶尔有人走过,脚步匆匆,没人再像从前那样,隔着院门喊一声“小沈,炖肉了没”。粮店的门脸换了新招牌,红底白字写着“节约粮食,人人有责”,排队的人脸上少了焦灼,多了种麻木的顺从。
沈言还是每天去买菜,只是不再像从前那样一次买满一篮子。他会在菜摊前多站会儿,听摊主们闲聊,说谁家被抄了家,说谁连夜跑了,说哪里又在批斗人。这些话像针,扎得人心里发疼,他却只是默默挑拣着土豆和白菜,付了钱就走。
回到院里,他会把菜洗干净,慢慢切好,放在灶台上。有时切着切着,会忽然愣住——以前切菜时,总有人在旁边催“快点快点,饿坏了”,现在只有案板“咚咚”的回声,在空荡的厨房里荡来荡去。
他开始整理那些留下的旧物。
周老板送的收音机,修好了,却很少打开。里面的节目翻来覆去都是口号,听着闹心。但他还是每天擦一遍,把旋钮拧到“关”的位置,仿佛下一秒就会有人推门进来,喊“小沈,听听今天有啥新闻”。
老陈的拳谱,他找了个新的牛皮纸包起来,放在枕头底下。夜里睡不着时,会拿出来摸摸,纸页边缘被摩挲得发亮,上面的批注像老陈的声音,在耳边念叨“出拳要稳,收势要缓”。
赵老先生送的鸟笼,挂在葡萄架下,空的。他偶尔会往里面撒把小米,明知不会有鸟来,却还是习惯性地做。风一吹,笼子晃悠着,发出“咯吱”的轻响,像老先生逗鸟时的哼唱。
最让他牵挂的,是那些走了的人。
周老板在香江还好吗?听说那边鱼龙混杂,他那老实性子,会不会被人欺负?沈言把地址看了又看,想写封信,却不知该说些什么。说院里的葡萄落叶了?说小黑不爱吃饭了?这些话,隔着千山万水,怕是传过去也变了味。
老陈回南方修古琴,能安稳吗?他那手绝活,该不会失传吧?沈言照着拳谱练过几次咏春,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后来才想明白,少了老陈在旁边喊“不对,腰要沉下去”。
张将军在干休所,膝盖的风湿犯了吗?那罐药酒他带没带走?沈言总觉得,老将军走的那天,回头看了院里一眼,眼神里有太多不舍,像父亲离开家时的模样。
这些念头像藤蔓,缠着他,让他在夜里常常惊醒。醒来时,窗外的月光落在空荡荡的石桌上,像谁留下的影子,伸手一摸,却只有冰凉的露水。
这天下午,沈言正在院里晒萝卜干,忽然听到院门被轻轻推开。他心里一动,抬头望去,只见赵老先生拄着拐杖,颤巍巍地站在门口,身后跟着个年轻人,大概是他儿子。
“赵老!”沈言赶紧迎上去,扶住老人,“您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赵老先生喘着气,眼睛在院里扫了一圈,看到空荡荡的石桌,看到落满叶子的葡萄架,叹了口气,“这院子……太静了。”
“进来坐。”沈言把他扶到厢房,给老人倒了杯热茶。
赵老先生喝了口茶,才缓过劲来:“我跟儿子磨了半个月,才让我来一趟。外面……管得严,不敢多待。”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递给沈言,“给你带了点东西。”
打开一看,是几张字幅,上面写着“平安”“康健”“顺遂”,笔力不如从前稳健,却透着股执拗的认真。“我在家没事,就练字,想着给你留着。”老先生笑了笑,“等以后……以后能常来了,再给你写幅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