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上海,夜晚的风已经带上了刺骨的寒意。位于城市边缘火葬场后身的小院里,更是寂静得只剩下枯枝在风中偶尔摩擦的细微声响。
珍鸽并没有睡。
她披着一件半旧的素色薄棉袍,独自坐在院中冰冷的石凳上,双眼微闭,仿佛老僧入定。但她的心神,却早已如同无形的雷达,跨越了物理的距离,清晰地“看”到了位于繁华地段“佩兰酒店”上空笼罩的那层阴霾。
那是由无数充满恶意的窃窃私语、猜疑目光和肮脏揣测汇聚而成的污浊之气,像一团粘稠的乌云,压在酒店上空,也压在秦佩兰那颗强自镇定、实则已不堪重负的心上。
“苏曼娘……”珍鸽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并无恨意,只有一片冰冷的了然。
这种利用流言蜚语杀人于无形的伎俩,阴毒而有效。它不直接伤害肉体,却能轻易摧毁一个人的名声、事业乃至生存的意志。秦佩兰自身的挣扎和辩白,在这种集体性的、盲从的恶意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如同试图用清水去冲刷早已浸透布帛的墨汁,徒劳无功。
珍鸽缓缓睁开了眼睛。她的眼眸在清冷的月光下,显得异常深邃平静,仿佛两口古井,映不出丝毫波澜。
她有自己的原则和界限,不能,也不会直接以超凡之力显圣人间,粗暴地干涉因果。那会带来不可预知的后果,也违背了她内心深处某种冥冥中的约束。
但是,不直接出手,并不意味着坐视不理。
风无形无质,却能穿透最坚硬的岩石;水至柔至弱,亦能承载最庞大的舟船。破解眼前这个看似无解的困局,未必需要呼风唤雨、雷霆万钧。有时候,只需找到那个关键的支点,因势利导,便能以四两拨动千斤。
苏曼娘散布流言,利用的是人性的弱点——轻信、偏见、猎奇以及对“异类”本能的不信任和排斥。那么,要破除这流言,最根本的,也要从“人心”入手,尤其是从那些能够影响和引导“人心”的关键人物入手。
在这偌大的上海滩,总有一些人,他们的身份、地位、学识和声望,使得他们的一言一行都具有相当的分量,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左右社会的风向和舆论的走向。如果能引得这样的人物,亲自莅临“佩兰酒店”,用他们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体验去感受,并且公开表达对酒店、对秦佩兰的认可与支持……那么,之前所有那些见不得光的污蔑和猜疑,在这等“权威”和“正气”的光环照耀下,都将如同冰雪遇到阳光,迅速消融,不攻自破。
此乃“借势”,借煌煌大势,碾压鬼蜮伎俩。
思路已然清晰。珍鸽再次闭上双眼,将全部心神沉静下来。她需要找到那个,或者说那些合适的“势”,并且要以一种完全符合她“尚意”原则的、不露痕迹的方式,引导他们走向“佩兰酒店”。
这并非易事。她的神念如同最精密的探测器,又如同无形无质的微风,开始向整个上海滩弥漫开去。她掠过外滩边彻夜不息的霓虹与喧嚣,穿过租界里洋人举办的奢华舞会,拂过政要府邸内密不透风的窗帘,也聆听着文人雅集上那些或激昂或颓唐的清谈……
她在万千驳杂的气息与念头中,仔细地甄别、筛选着。她需要的,不仅是拥有足够影响力的人物,更需要其本身品性中带有一定的正气,对新生事物抱有相对开放的态度,并且,最好与“佩兰酒店”或者秦佩兰其人,存在着某种哪怕是极其微弱的、潜在的“缘法”牵连。唯有如此,她的引导才会显得自然,如同水到渠成,而不会引起对方本能的警觉或排斥。
时间一点点过去,珍鸽的额头渐渐渗出了细密如珍珠般的汗珠,在月光下泛着微光。这种跨越遥远距离,在无数纷繁意识中精准定位,并施加极其微妙、不着痕迹的影响的能力,对她心神的消耗是巨大的。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神念如同被一根无形的丝线牵引,最终停留在法租界边缘,一栋环境颇为清幽、带着个小巧精致庭院的两层西式小楼前。
小楼的书房里,灯还亮着。
一位年约五旬、穿着半旧但浆洗得十分干净的长衫的老者,正临窗伏案。他鼻梁上架着一副老花镜,眉头微蹙,神情专注地批阅着桌上一叠厚厚的文稿。书桌上除了文房四宝,还堆满了各种书籍报刊,显得有些凌乱,却自有一股书香墨韵。
此人便是沪上知名的学者、评论家孟静安孟老先生。他学问渊博,品性端方,在几家颇有影响力的报社兼任笔政,素以持论公允、敢于直言而受到不少知识界和市民阶层的敬重。他近期正在构思并撰写一系列关于“沪上商业新风与旧俗窠臼”的评论文章,旨在探讨上海商业发展中出现的新气象、新人物,以及它们对传统观念带来的冲击与改变。
在他的素材搜集和前期思考中,其实已经隐约注意到了“佩兰酒店”和它的女主人秦佩兰。一个单身女子,敢于在竞争激烈的上海滩独立经营一家颇具规模的酒店,这本就是一件打破常规的事情。孟老先生内心深处,对这种敢于挑战旧俗、谋求独立自主的新女性,是存有几分欣赏和好奇的。只是他事务繁忙,加之“佩兰酒店”并非他关注的核心,这份念头便一直被搁置着,未能转化为具体的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