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此时,珍鸽那如同月华般轻柔而无孔不入的神念,悄然拂过了孟静安的心湖。
没有留下任何具体的指令,没有植入任何强制的念头。珍鸽所做的,仅仅是极其微妙地,将孟老先生心底那份对“佩兰酒店”和秦佩兰本就存在的、尚未萌芽的“欣赏与好奇”,轻轻地放大、提纯,使其变得更加清晰和明确。同时,巧妙地将这份“好奇”与他正在构思的“商业新风”文章主题,更紧密、更自然地联系在了一起。
仿佛福至心灵,又仿佛是自己长久思考后必然得出的结论。孟静安批阅文稿的笔微微一顿,抬起头,揉了揉有些发胀的眉心,目光透过老花镜片,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他低声吟哦了一句古诗,一个念头自然而然地浮上心头:“总是听人说起这‘佩兰酒店’,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与其在此凭空揣测,道听途说,不如明日亲自前往一观。若其果真如一些有识之士所言,是沪上商业界一股清流,女子自立之典范,正可为我文章添一有力例证,也为这浮华喧嚣的上海滩,树立一个正面的榜样。若其名不副实,也好撰文以正视听,免得世人被流言所误。”
这个决定做得如此自然,如此顺理成章,孟静安丝毫没有感觉到任何外力的干预,只以为是自己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几乎在引导孟静安的同时,珍鸽那强大而细腻的神念,如同拥有多个触手的精密仪器,分出了另一缕,如同夜风中携带信息种子的蒲公英,飘向了位于另一片富人区的周府。
周府的主人周汝昌,是上海滩有名的丝绸巨贾,家资丰厚,交友广阔。他本人除了经商有道之外,还有一个雅好,便是酷爱收集和品鉴各类精致雅物,尤其对苏绣、湘绣等传统手工艺品有着极高的鉴赏力。说起来,他与许秀娥那位技艺精湛的绣娘,在冥冥中似乎也存在着一丝未尽的缘分——他曾偶然在某次小型展览上见过一幅署名“许秀娥”的绣品,对其精巧的针法和独特的意境赞赏有加,只是当时未能得见作者,引为憾事。而许秀娥,正是“佩兰酒店”的股东之一,与秦佩兰命运相连。
珍鸽的神念,同样以极其隐晦的方式,影响了周汝昌。并非强行改变他的意志,而是将他明日午后一段原本计划用于休息或处理琐事的空闲时间,与他“许久未见老友孟静安”、“听说孟老最近在研究新式商业”、“或许可以偶遇交流”,以及“顺便探访一下那家据说很有特色的‘佩兰酒店’,看看是否真如外界传闻那般,或者能意外发现些有趣的东西(比如精致的绣品?)”这些零散的念头,巧妙地、不着痕迹地串联、整合了起来。
做完这一切,珍鸽散布出去的神念如同退潮般迅速收回。她依旧坐在石凳上,但脸色明显比之前苍白了一些,呼吸也略显急促。额角鬓边,那细密的汗珠汇聚成一道,缓缓滑落。
这种“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引导之术,看似轻描淡写,实则对施术者的心神掌控力要求极高,远比单纯的感知或防御要耗费心力。她必须确保每一个影响的节点都精准无误,每一个念头的滋生都自然合理,不能有丝毫的勉强和突兀,否则便可能前功尽弃,甚至引起反效果。
她静静地调息了片刻,待翻腾的气血和消耗的精神稍稍平复,才缓缓站起身,步履略显轻浮地走回屋内。
老蔫和儿子随风早已在里屋的炕上睡熟,发出均匀而深沉的呼吸声。珍鸽走到炕边,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凝视着儿子熟睡中恬静的小脸,目光瞬间变得无比柔和。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为儿子掖了掖被角,动作轻柔得仿佛怕惊扰了他的美梦。
然后,她回到外间,在属于她的那张简单床铺上躺下,却没有立刻入睡。
棋局已经布下,东风也已借来。明天,当太阳升起,这座城市从沉睡中苏醒,一场无声的逆转将会在“佩兰酒店”悄然上演。她无需亲临现场,无需发表任何言论,只需在这里,静静地等待,如同一个超然物外的观棋者。
而那始作俑者苏曼娘……
珍鸽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层层墙壁,望向了赵家小洋楼的方向,眼神依旧平静无波。
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她亲手播撒下的那些恶毒的种子,在阳光的照耀和清流的涤荡下,终将显露出它们原本丑陋的模样。而当流言被事实击碎,当真相大白于天下之时,那反噬回来的力量,也必将由她自己去承受。
这,便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无需她珍鸽亲自出手惩戒,世间自有其运行的法则。
夜色愈发深沉,万籁俱寂。在这片看似永恒的寂静之下,一场关乎名誉、生存与尊严的无形风暴,其走向已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于无声无息间,轻轻拨动。
明天,太阳照常升起。
但对于“佩兰酒店”,对于秦佩兰,对于苏曼娘,乃至对于许多关注此事的人来说,那都将是一个与今日截然不同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