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随风那平静无波的脸,那双酷似珍鸽的眼睛里,没有恨,没有怨,甚至没有惊讶,只有一种超越了年龄的、洞悉一切的淡然。这种淡然,比任何激烈的指责和哭诉,都更让文远感到无地自容。
“你……你长大了……”文远艰难地挤出几个字,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随风手中那精致的书篮上,落在少年那虽然洗得发白却干净整齐的衣袍上,“听说……你县试考得不错……很好,很好……”
“多谢文老爷挂心。”随风依旧保持着那份疏离的恭敬,“学生愧不敢当,只是侥幸而已。时辰不早,学生还需去学塾,不便久留,告辞。”
说罢,他再次微微一礼,便要从文远身边走过,那姿态,分明是要结束这场意外的、也是尴尬的会面。
“等等!”文远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拦住他,手伸到一半,却又僵在半空,不敢真的触碰到少年。他看着随风停下脚步,回头望来的那平静目光,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恐慌和失落。他知道,如果就这样让随风离开,他们之间那点本就微薄的联系,恐怕就真的彻底断了。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求:“随风……我……我知道,当年是……是我对不住你们母子。我……我如今……悔之晚矣……你……你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我毕竟是你的……”
“文老爷。”随风再次打断了他,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过去之事,如过眼云烟,学生与家母早已放下。如今我们生活安稳,家母教导学生,人当往前看,自立自强,方是根本。文老爷的垂询,学生心领了。只是‘父亲’二字,学生已有承当之人,不敢僭越,亦不愿混淆。”
他顿了顿,看着文远瞬间变得惨白的脸,继续清晰地说道:“家母常言,世间缘分,有深有浅,有始有终。强求不得的,便该放手,于己于人,都是解脱。文老爷,请回吧。”
这番话,如同最锋利的刀刃,精准地剖开了文远心中所有的伪装和侥幸。他看着眼前这个眼神清亮、言辞清晰、态度不卑不亢的少年,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意识到,他失去的,不仅仅是儿子的孺慕之情,更是一个灵魂的认同。
这个孩子,早已在他缺席的岁月里,长成了一棵根系深扎于别处、姿态挺拔的小树,再也不需要,也不屑于他这阵来自腐朽之地的风雨。
巨大的悔恨和空虚,如同海啸般将文远淹没。他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发不出来。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随风再次对他行了一礼,然后转过身,提着书篮,步履沉稳地、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巷子的尽头。
阳光将少年离去的背影拉得很长,那背影挺直而决绝,没有一丝留恋。
文远独自站在原地,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初秋的风带着凉意吹过,卷起他衣袍的下摆,他却只觉得浑身冰冷。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不是输给珍鸽,不是输给老蔫,而是输给了时光,输给了自己当年种下的因。
这短暂的“父子”相见,没有泪眼婆娑,没有激烈冲突,只有平静的拒绝和划清界限的疏离。而这,恰恰是最深刻,也最残酷的结局。文远望着那空荡荡的巷口,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有些东西,一旦失去,就真的再也回不来了。那声他渴望听到的“父亲”,此生,恐怕再也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