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头?哪个上头?”
“那……那就不知道了。王千总没说。”
孙员外郎停下笔,抬起头:“你刚才说,都司来人那天,除了传达军令,还跟王千总单独喝了一会儿酒?”
“是,就在千总房里,大概半个时辰。”
“喝酒的时候,有没有提到什么京里的人物,或者……宫里?”
老伙夫努力回忆,迟疑道:“好像……好像提了一句‘侯爷’还是‘公爷’什么的,声音很低,听不真切。哦对了,都司那位大人好像还说,京里有人对咱们这儿的新花样‘很不高兴’,让千总‘醒目’点。”
孙员外郎和周主事对视一眼,线索再次指向了京城,指向了勋贵。
“你做的很好。”孙员外郎从怀中摸出一小锭银子,塞给老伙夫,“这些钱拿着,今天的话,跟谁也别说,回去照常当差。以后若再想起什么,或者听到什么,想办法告诉县衙的张书办。”
老伙夫千恩万谢,趁着夜色溜走了。
“京城,勋贵,宫里……”周主事眉头紧锁,“这潭水,比我们想的还要深。”
孙员外郎却指着自己演算的表格,眼中闪过一丝光亮:“但也未必没有收获。你看,我核对了阳曲卫这半年来试行‘流水记档’前后的柴炭、草料采买记录。试行后,同样数量的采买,总价平均低了半成,且账目清晰,无人抱怨克扣。试行前,价格虚高、损耗不明的情况比比皆是。这就是实打实的好处!王彪心里清楚,只是他不敢违抗上命。只要我们能把‘上命’的来源查清楚,扳倒压在王彪头上的那座山,他未必不会重新站过来。”
腊月二十九,深夜,修订馆密室。
陈恪面前的长案上,铺满了从三地刚刚用加密渠道紧急送回的最新报告、证词、账目摘要和线索图。
沈括正用炭笔在一块大木板上飞快地勾画着,将无锡的“刑名师爷李-州府张同知-可能的三百两贺金”线,湖广的“仓大使王-广源货栈-汇丰当铺”资金线,以及阳曲的“都司佥事-京中勋贵(侯\/公)”压力线,逐一标注,并试图寻找交叉点。
裴明、顾恺之、徐谦围在旁边,神情紧张而专注。
“无锡线,人证(吴账房)已初步突破,物证(账簿疑点、当票)链正在补强,指向明确。”陈恪总结道,“关键是要拿到那三百两贺金的直接证据,以及李师爷与张同知之间的确凿往来记录。”
“湖广线,资金链若隐若现,广源货栈管事失踪,说明对方在切割。江夏内鬼书吏留下的‘漕,丁四’是重要线索,必须尽快查明这个‘丁四’是谁,与仓大使王有禄、广源货栈有何关联。”顾恺之道。
“阳曲线,压力来源指向京城勋贵乃至宫中。王彪态度是被迫,且有试行新法的实际成效作对比,是可争取的摇摆力量。关键是查清那个‘侯爷’或‘公爷’具体是谁,以及如何对都司施加的影响。”裴明分析。
陈恪的手指在“汇丰当铺”和“京中勋贵”两个节点上重重敲了敲:“这两处,是连接三地、指向最终黑手的关键交汇点。苏十三那边,京城可有进展?”
话音刚落,密室的门被无声推开,苏十三带着一身寒气闪身进来,脸上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但眼中却亮得惊人。
“大人,京城有重大发现!”苏十三语速极快,“汇丰当铺的东家,那个山西商人,昨夜突然暴病身亡!作作查验,表面是心疾,但属下的人在他指甲缝里发现了极细微的紫色粉末,疑似某种罕见毒物!”
“灭口?!”众人心头一凛。
“不止如此,”苏十三继续道,“我们日夜监视寿宁侯府侧门,发现自腊月二十五起,接连有三拨人深夜密访。其中一拨,经过辨认,是刘御史府上的管家;另一拨,虽然遮掩严实,但赶车人的身形步态,极像内务府钱禄公公身边的一个小太监;还有一拨,最为神秘,马车没有任何标识,但守门护卫对其异常恭敬,直接引入内院。属下冒险靠近,隐约听到护卫低语,称来人为‘舅老爷府上的’。”
“舅老爷?”陈恪眼中寒光一闪,“寿宁侯的舅舅……是已故的武安侯,其子现任后军都督府佥事,但并非实权人物。能让他府上的人深夜密访寿宁侯,且护卫如此恭敬……”
“除非,”裴明倒吸一口凉气,“来的不是武安侯府的人,而是……打着武安侯府幌子的,宫里的人?甚至是……慈宁宫那边的人?”
慈宁宫,太后居所。
密室内的温度仿佛骤然降到了冰点。如果太后身边的人也牵扯进来,那这场斗争的层级和凶险,将远超他们之前的估计。
陈恪沉默了片刻,忽然问:“苏十三,江夏那个‘丁四’,有消息吗?”
苏十三点头:“正要禀报。飞鸽传书刚到,江夏码头确有漕帮小头目诨号‘丁四’,此人专替一些官面上的人物处理‘脏活’,与布政使司仓大使王有禄过从甚密。更关键的是,腊月二十之前,‘丁四’曾频繁出入广源货栈!”
三条分散的线索,在这一刻,隐隐有了汇聚的迹象——无锡的刑名师爷背后是州府同知;江夏的内鬼背后是仓大使和漕帮丁四,而仓大使与广源货栈、汇丰当铺相连;阳曲的压力来自京城勋贵,而勋贵(寿宁侯)又与宫中、都察院御史密切往来……
一张巨大的、盘根错节的黑网,正在核查组抽丝剥茧的努力下,渐渐显露出狰狞的轮廓。
“还不够。”陈恪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带着一种冷硬的决心,“这些线索,还不足以形成击垮对手的铁证。我们需要更直接的证据,将资金、人证、指令,直接串联到那几个最关键的人物身上。”
他站起身,走到沈括勾画的线索图前,目光如炬:“无锡,追查三百两贺金的最终接收者和中间经手人;湖广,找到那个失踪的货栈管事,或者拿到‘丁四’与仓大使王有禄、广源货栈资金往来的确凿证据;京城,盯死寿宁侯府和刘御史府,查清‘舅老爷府上’来人的真实身份,以及……想办法拿到汇丰当铺东家暴毙前的口供或遗物!”
“时间,只剩下二十二天。”陈恪回身,看向众人,“对手已经意识到我们在行动,开始灭口、切割。我们必须更快,更准,更狠!在他们把所有的线头都剪断之前,抓住那条最粗、最无法抵赖的尾巴!”
密室内的灯火,在众人凝重的呼吸中,顽强地燃烧着。
窗外,夜色如墨,年关将近的零星爆竹声远远传来,更衬得这一方天地间的沉默与肃杀。
但破晓前的黑暗,往往最为浓重。而第一缕刺破这黑暗的光,或许,就隐藏在那一条条看似微不足道、却正在被拼命拽紧的线索之中。
拨云见日,云层虽厚,但利剑所指,光已可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