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九日,黎明,锡兰岛以东三百海里,赤道无风带。
海面平滑如镜,在初升的朝阳下泛着油亮的光泽,没有一丝波纹。这本应是商船最喜欢的航路——无风无浪,航行平稳。但此刻,这片宁静的水域上,却漂着一支狼狈不堪的舰队残余。
仅存的十二艘联合舰只——五艘战列舰、七艘巡航舰——勉强保持着队形,但每艘船都带着触目惊心的创伤:碎裂的桅杆、焦黑的船壳、被炮弹撕开的破洞用帆布临时修补、有些船体甚至还在缓慢进水,需要水兵不断用抽水泵维持浮力。没有一面风帆是完整的,大部分战舰依靠着残存的蒸汽动力或干脆由未受损的友舰拖拽,才能以不到五节的龟速向西蠕动。
这支残兵败将的临时指挥官,是英吉利海军少将查尔斯·埃文斯。原本他只是第三分舰队的司令,军衔和资历在联合舰队中并不出众。但在一连串的灾难后,所有比他级别高的将领——小纳尔逊、德·拉佩罗兹、以及十几位海军上将、中将——要么战死,要么随舰沉没,要么失踪。当幸存舰长们通过旗语商议推举指挥官时,这个头发花白、一向以谨慎着称的老将,成了唯一的“资深”人选。
埃文斯站在旗舰“决心号”战列舰(这是他从一艘即将沉没的同级舰转移过来的)的舰桥上,望着东方海平线,眼中布满血丝。他手中拿着航海长刚刚测算的位置报告:距离锡兰岛科伦坡港还有不到三百海里。以现在的速度,如果一切顺利,至少还需要三天。但“一切顺利”这个词,在此时此刻显得如此荒谬。
“将军,”副官的声音低沉,“‘英勇号’报告,她的锅炉压力持续下降,轮机长说最多还能维持八小时。‘奋进号’的抽水泵故障,进水速度在加快。‘快速号’巡航舰的弹药库昨天被近失弹震裂,虽然紧急注水,但一旦遭遇敌情......”
“够了。”埃文斯打断他,声音嘶哑。这些坏消息,他听了一整夜。每一条都意味着他们离死亡更近一步。没有补给,没有维修能力,甚至没有足够的淡水和药品来救治船上超过两千名的轻重伤员。更可怕的是,所有人都知道,明帝国那艘钢铁怪物,很可能就在后面追赶。
“派出去的侦察小艇有消息吗?”他问。
“还没有。但......”副官犹豫了一下,“了望台报告,东南方向,约二十海里外,发现烟柱。不止一道,是很多道。”
埃文斯的心沉了下去。他快步走到舰桥侧翼,举起望远镜。晨光中,东南方的海平线上,确实升起了数道细细的黑烟,正向这边延伸。以他的经验判断,那是多艘蒸汽战舰全速航行时喷出的烟迹。
“终于来了。”埃文斯放下望远镜,脸上反而有了一种解脱般的平静。等待追兵的煎熬,比追兵本身更折磨人。
“将军,我们......要迎战吗?”副官的声音带着颤抖。
“迎战?”埃文斯苦笑,“用什么迎战?用这些被打残的船?用那些射程不到对方一半的火炮?还是用士兵们已经崩溃的士气?”
他转身,目光扫过甲板上那些或坐或躺、眼神麻木的水兵,扫过那些裹着渗血绷带的伤员,最后望向西方——家的方向。
“传令各舰,”埃文斯缓缓说道,“降下战斗旗,升起......白旗。”
“将军?!”副官和其他军官惊愕地看着他。
“这是命令。”埃文斯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我们已经履行了军人的职责,战斗到了最后一刻。现在,继续抵抗的唯一结果,是让这几千名还活着的年轻人,毫无意义地葬身海底。投降,至少能让他们活下去,回到家乡,告诉欧洲发生了什么。”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深切的悲哀:“我们必须有人活下去,把真相带回去。告诉他们,木质风帆战舰的时代结束了;告诉他们,在东方,一个掌握了钢铁与蒸汽力量的巨人已经崛起;告诉他们,未来的海洋,属于那些掌握了科学的国家。”
命令通过旗语传递。一面面残破的米字旗、鸢尾花旗、双头鹰旗,被缓缓降下。取而代之的,是粗糙的、用床单或被单临时缝制的白色旗帜,在无风的空气中无力地垂挂着。
十二艘战舰,像十二条遍体鳞伤的鲸鱼,静静地漂浮在海面上,等待命运的发落。
上午九时,帝国追击舰队抵达。
不是预想中的“炎黄号”单舰,而是一支完整的编队:四艘新式巡航舰居前,八艘炮舰两翼展开,最后方,那艘漆黑的钢铁巨舰如同移动的城堡,沉稳地破浪而来。阳光下,它那光洁的装甲板和巨大的炮塔反射着冷硬的光泽,与联合舰队残破的木壳船形成刺眼对比。
巡航舰“定海号”率先靠近。舰桥上,郑沧澜用望远镜观察着那十二艘升起白旗的敌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司令,”副官报告,“敌舰发来灯光信号:请求投降,希望得到人道待遇。署名:英吉利皇家海军少将查尔斯·埃文斯,代行联合舰队指挥权。”
“查尔斯·埃文斯......”郑沧澜回忆着情报档案,“是个谨慎的老将,名声不错。回信号:接受投降。命令所有投降舰只,熄灭火源,关闭蒸汽机,所有人员到甲板集合,不得携带武器。我军将派员登舰接收。”
他顿了顿:“另外,告诉埃文斯将军,请他到‘定海号’来。我有些话,想和他谈谈。”
命令下达。帝国舰队派出数十艘小艇,载着全副武装的水兵和军官,登上一艘艘投降的战舰。过程顺利得令人压抑。联合舰队的士兵们顺从地交出武器,在甲板上排成队列,眼神中更多的是麻木而非仇恨。伤员被小心地抬出,转移到帝国舰队的医疗船上。
埃文斯在两名帝国水兵的“陪同”下,乘坐交通艇登上“定海号”。当他踏上这艘明帝国新式巡航舰的甲板时,首先感受到的是一种迥异于欧洲战舰的整洁与秩序。没有堆积的缆绳,没有杂乱的工具,甲板上的一切都井井有条。水兵们穿着统一的深蓝色作训服,动作干练,眼神锐利。更让他心惊的是那些裸露在外的火炮——炮身更短更粗,炮架结构复杂,显然不是传统的前装滑膛炮。
他被带到舰桥后的会议室。郑沧澜已经等在那里,没有穿华丽的将军服,只是一身简洁的深灰色常服。
“埃文斯将军,”郑沧澜用流利的英语说道,做了个请坐的手势,“我是大明帝国南洋舰队司令,郑沧澜。”
埃文斯愣了愣,显然没料到对方的英语如此纯熟,更没料到这位刚刚歼灭了一支庞大舰队的指挥官,看起来如此年轻(郑沧澜实际三十八岁,但面相显年轻),而且态度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礼节性的尊重。
“郑将军,”埃文斯坐下,努力保持仪态,“感谢您接受我们的投降,并为伤员提供救助。”
“战争是军人之间的较量,但人道是文明之间的底线。”郑沧澜示意侍从倒茶,“这是福建的武夷岩茶,尝尝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