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出自子夏、毛苌等前贤,由汉代卫宏所汇总集成的‘毛诗序’,那可都是古之大儒!难道凭你一个黄口小儿,还胆敢质疑他们的观念?”相对于早已哑火的潘岳,夏侯湛还算得上稍显冷静,可他也组织不出什么风雅的语言了,只是摊着手环顾左右,试图用前人的名头来撑场。
“竖子大言,殊为可笑。”有人附和抨击道。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大儒有误,应加以辨析。即便是出自前贤之口,这个说法也是夹杂着儒学‘借助文章以教化’的观念,并不是诗歌的初衷。的确,其中有不少诗就是为了表明‘志向’,然而倘若认为一切诗歌的源头都是为了“言志”而产生,岂不是由果推因、以偏概全吗?”张轨笑着道。他的前身“张敖”,虽然家传儒学、渊源深厚,但却没有经过汉儒氛围的熏陶,思想和主张相对得原始古朴许多。
“那初衷是什么?”司马越很感兴趣得反问道。
“是简单的抒发,纯粹的讴歌。思佳人,则歌《桑中》、《蔓草》。思君子,则颂《汝坟》、《淇奥》。逢嫁娶婚姻之喜,则有《鹊巢》、《桃夭》。遇假期相会之乐,则有《静女》、《蹇裳》。此外还有劳作之苦、离别之感、亲友之谊等等,人间万事皆在其中矣。先民之所以为诗歌的初始目的,不是什么意义深邃的‘讽刺’,更不是后世深挖剖析的‘隐喻’,只是想倾诉自身遇到忧愁苦乐,以此记录生活。”张轨应答如流,侃侃而谈。
“荒唐,一派胡言!”潘岳大声指责。
“攻乎异端,斯害也已!”夏侯湛双眼血红。
“那敢问,‘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何意?”张轨摇头道。
“当然是歌颂后妃德行,为天下表率!”夏侯湛急道。
“那‘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呢?”张轨压抑着笑意。
“自然是国君渴望贤人,以至于斯也。”夏侯湛愤然道。
“如‘宜言饮酒,与子偕老’呢?”张轨已经控制不住哈哈大笑。
“贤夫妇互相勉励警诫,刺不说德也。”夏侯湛近乎咆哮。
“仲春之月的男女相会,离别许久的情人相思,新婚夫妇的早晨缠绵,竟然都能托用到这个地步,诚可哀也。固然,古时诸侯在交际会盟时,常常借用已有的这些‘诗’抒发感情,往往只是就某一句的引用断章取义,不同的场合所要表达的意思也不尽相同。足下可以衍生成这个寓意,但要是因此推断诗歌的初衷,那就是刻舟求剑、刻板呆滞了。”结束了三连问后,张轨叹息着感慨不止,深觉这个世界在思想领域的面目全非。
“那士彦以为,诗为何物?”认真听了半天的山涛,忽然问道。
“诗者,情也。志为情之一种,却非情之单途。如果想要借助诗句来讽喻、规劝,那只是把原文当做工具罢了,并不是什么本意。因此像夏侯掾刚才说的,用这个理论来说‘言诗’有雅俗之别、高下之分,那可真是读书读到歧途了。”张轨结束了自己的辩驳,昂首看向失去镇定的“连璧”。
“诸,诸位都看见了。此子敢于质疑先贤的高论,而且发表这般狂悖的见解,难道我们还要继续忍受吗?”夏侯湛瞪着骇人的红眼,扔下手上握着的五彩麈柄,声音颤抖得站起身来,这回真是不顾儒雅的风度了。他转向本席的组织者山涛道:“山公,难道你也不说一句话吗?”
“谈诗议论,本无禁忌,各抒己见而已。至于对错是非,众人心中自有定论,我又怎能加以干涉呢?孝若要是有什么别样见解,大可以继续争论。”山涛当然是一口回绝,心底对平日里才名冠世的“连璧”很是失望。纵然他的观点并非和张轨一致,却也认同对方的有理有据。
“好,好啊!”没想到夏侯湛狰笑一声,离席而起。
“孝若!”司马彪见其状态不对,赶忙呼唤道。
“休要唤我!山公这般偏帮边州外乡人,还有什么好说的?”即便是对交好的司马彪,夏侯湛此刻也没有丝毫客气,他已经愤怒到将近失去理智了。在他短短二十余年的望族名士生涯中,只有从小到大受到的推崇追捧,从来没有今日这样有人敢于冒犯他的“虎威”,这让他怒不可遏,却又无可奈何。
“各抒己见,二位休要怪罪。”张轨赶忙佯装客套。
“孝若休要因此置气,落座,落座。”上首的司马权宽慰道。
“是啊是啊!”周遭一片声援调解之声。
夏侯湛冷哼一声、斜瞪一眼,并不作回应。在一片挽留和劝说声中,他径自拽着犹在狐疑犹豫的搭档潘岳,快步冲出了这个令他失望透顶的会场,连告辞的话也不说了。要不是他们现在玉容惨淡、步伐慌乱,愣是有点“入不言兮出不辞”的名士味道。
迎着挚虞和皇甫方回的目光,张轨撇撇嘴、耸耸肩,表示自己还没怎么着呢。在场其他人的神态就复杂很多了,有的是对其才华的佩服,有的是对其作为的嫌恶,但这些都不是张轨所关心的。他将眼神扫向右侧,看到司马绮依然在注视着自己,只是这回其眼神中既没有惊奇也没有怜悯,而是展露出能令春雪消融、冰河解封的盈盈笑意。
“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张轨加速澎湃的心中,不由得蹦出离骚的佳句,带着清澈而纯粹的笑容,轻轻地呢喃出口。诗以言情,歌以感物,此刻他有了更加深刻的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