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轨于晋

第86章 快哉登楼

世人多爱登楼。人间的束缚太多,地下的引力太重,常常让人疲惫得无法喘息。而倘若有机会摆脱那些名利制成的缰绳,登高一呼,愉心纵目,是何等的乐事。哪怕眼下张轨和蒋玄,这两位各怀心事、互相警惕的人,在登上四层楼顶凭栏远眺的时候,还是都流露出十分自然的笑容。

“登兹楼以四望兮,聊暇日以销忧,览斯宇之所处兮,实显敞而寡仇。”蒋玄神色复杂,注视着远方,不觉吟诵起建安才子王粲的《登楼赋》,这篇文章此刻恰合他的心意。想当初,他也是背井离乡来到此地,曾受尽了各种不甘和委屈,最终改变了书生观念,百般挣扎、刻苦钻营才获得了今日权力和财富。

虽然文学没有时代局限,文体却有。要是跨越数百年的唐诗宋词,忽然来到张轨的面前,他肯定惊得不明所以,理解不了妙在何处。而《登楼赋》则是魏晋小赋的代表作,里头依然包含了许多古典楚辞的元素,能够让这位战国来的时代客人读懂并理解。然而他的心中,此刻的心境截然不同。

“快哉,快哉!”张轨拍打着栏杆,大声长啸。

“呵呵。”蒋玄的悲怀被打断,他含笑望着身旁的后辈。

正当此时,一阵凌冽的急风扑面而来,携裹着岁末独有的寒气,扫得二人眼睛都睁不开。风过后,张轨挪开挡面的手,忍不住又自嘲着哈哈笑了起来。他方才沉浸于对景思索,恰遇上冬风抖擞,醒目且醒脑。正如后世苏子词云,“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我听士彦方才,是在想象昔日楚国宋玉的《风赋》?”蒋玄找到了合适的切入点,试着问道。他并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老吏,也曾是个饱读诗书、立志报国的年轻才子,只是进入官吏场这个大染缸几十年后,变得圆滑世故罢了。古今的风雅诗赋,他都熟读能诵。

“是啊。”张轨怡然对视道。

两人说话间,两个侍从突然噗嗤偷笑起来,似乎是看见了什么乐事。张轨好奇得顺着眼光望去,却看见是底下的一处民宅里,有个年轻的妇人正在蹲身小解。阵阵风吹,将她的裙角不断吹起,弄得春光乍泄。而她也早已习惯,听见笑声不遮不挡、恍若未闻,很快麻利得穿衣起身,去忙活自己的织事。

在这个年代,茅厕往往是立个门板挡住四周,不劳浪费资源加顶遮挡。毕竟,像蒋宅的这种高楼,也就唯有一处罢了。无论是佃客和平民,都把自己的位置看得很低,很少有后世的“隐私”、“人权”等观念。仓禀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为温饱已经费劲力气,哪里谈得上其余。

即便如此,张轨看见侍从的失礼,仍然脸色黯沉。

“汝等小儿,哪里学得这般?还不退下!”蒋玄本不在意,可看到张轨的表情,连忙换了态度,斥退了仆从们,然后解释道:“乡野之人,不懂得礼节荣辱,实在是让士彦见笑了!”

“罢了。”张轨摇摇头,面色稍霁。

“然而,此景正如我刚才想要说的,也正是宋玉《风赋》所说的,帝王和百姓感受的风并不相同,而每个人的感受亦不相同。你站在高台之上,和处于深渊之下,哪怕是眺望同样的天空和月亮,所思所想会是一样的吗?”蒋玄凑近身子,指着天空笑眯眯道。

“主簿想说什么?”张轨轻叹一口气。

“我所想要的,是让士彦能体会到别人的立场和观感,而不要过度苛责。”蒋玄尽量挤出和善的笑容,轻声说道:“其实我们这些身处底层的人,就像那个妇女,对于站在高处的人来说,做什么都一览无余。你当真以为,侵夺田户的只有我们,而且没人知晓吗?”

“当然不是。”张轨明白也承认这点。

“感谢士彦的体谅。”蒋玄长吁一口气,斑白的胡须在风中微微颤动:“阳光和雨露,历来都是站在高处的人最先享受,余下的才会分一点给我们。自从察举变得名不副实,以及九品中正制度的推行,清浊有别、官吏殊途,分给底层的连汤水都不剩了。能力再好,也比不过人的出身好,就好似牛马一样在乎‘血统纯正’、‘源出名族’,真是件可笑的事情。但凡有门阀一滴血,都胜于读人间万卷书。今日谁还会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晓。”感觉到对方此话的诚挚,张轨点头示意,他早就听闻了这些。无论是察举还是中正,都极度依赖于每一层的评选主持者是否公正,而人性是最不可测试的东西。一开始或许还能做到举贤,可是慢慢地就会变成甲举荐乙的亲戚,乙举荐甲的子侄,或者是为了避嫌再加入丙、丁等中间环节,总之是形成具有共同利益的亲旧关系圈。豪右之家垄断上层乃至中层的所有清要官职,兼顾摄取无限的田地财富,是可以预见的大趋势。

“再不是当初的时候了!我们这些生长在乡土的寒家,倘若不能攀附上权贵,即便当吏当到老死,也不可能升迁一步。三十年、四十年,甚至是五十年的重复循环,底层的县吏、乡吏承接着最繁琐的政务,被上级催命似得呼来喝去,只赚几斛米的微薄收入,甚至难以养家糊口。士彦呐,如果你真的体会过这种窒息且绝望的感觉,真的忍心来质问吗?”说到激动处,蒋玄使劲拍打着栏杆,心中有无穷的愤懑。

“我不知道。”张轨有所感触,实话实说。

“你能这么说,我已经很满足了。士彦,在大晋这片土地上,州郡门阀如同参天大树,我辈县豪县吏只是灌木小丛,却并不是祸害庄稼的荒草!你现在想将我们当野草肆意除去,我实在是无法认同!”蒋玄回过头来,牙齿几乎咬得咯咯响,捏着拳头道。

张轨沉默了,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州吏三千,郡吏千余,县吏只有百人。可州里的三千吏、郡里的千余吏各司其职,每个人只要单纯负责一件工作,层层堆叠催要下来,我们就得个个分身数倍去完成,夙夜在公。实命不同!譬如九层高塔,原本应该是越底层越宽大,越上层越狭小,现在却是倒着来的!何况他们清闲无事、坐等升迁,月俸数十倍于我们,这现状正常吗?”蒋玄忍不住咆哮出声,沉闷得喘着气,似乎要把几十年的积怨喷薄而出。

“主簿,我理解你有千般万般的难处,可这些都不是理由。”半晌,张轨终于打开干涩的嘴唇,心中五味杂陈得说道:“侵夺田户,是对千里之堤的侵蚀,倘若人人都这么做的话,大晋的社稷焉能长久?”

“呵,你竟然提起这话来!”蒋玄怒不可遏,奋力一摆衣袖反问道:“难道上层的大晋宗室和巨姓门阀,没有在侵夺田户吗?我们只是求个小富,他们却是欲壑难填,能侵夺多少就侵夺多少。怎么,你张门督如此公正,就管得着我辈县中寒吏,管不动那些鲸鲵吗?像潘岳这样毫无能力的废物,入仕就能得到清闲无事的高官,我辈在底下辛苦了大半辈子,白发皓首才争取到县吏的位置,却仍然是这些豪族小儿随意指挥的下属牛马,他们的人生起点胜于我们的人生终点,这样真的公平吗?”

“唉!”张轨长叹一口气,无法对此争辩。

张轨排解不了蒋玄数十年的苦楚,蒋玄也难赞同张轨初出茅庐的热血,他们毕竟是两个年代的人。刚才激动之余,蒋玄几乎要把“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的庄子名言说出来了,以表示对那些饕餮般的宗室和门阀之愤慨。凭借残存的理智,他勉强克制住情绪,喘着粗气不再说话。

“我是共县县吏,只能管本县的事情,也必须管本县的事情。”张轨吞咽一口口水,勉强应付道。其实入仕一段时间来,他的心态已经变化了很多,不再是非此即彼、非善即恶的思维。然而事情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以他的个性来说,是不愿临阵退让的。

“行,那当我都白说了。”蒋玄张开双臂,面无表情。

“不是的!”张轨低下头去,不住摇晃。

“我理解你,年轻气盛,想要有一番事业。”又是半晌的沉默,蒋玄主动开了口,指着楼下的聚落,和颜悦色得提议道:“这样吧,只要你愿意,我会联合本县的父老子弟,想尽办法把你推送到州郡乃至京城去,助你登上更高更大的舞台。就比如现在,凌云百尺,俯瞰万物。”

如果对面是潘岳的话,此刻必然已经欢呼雀跃,因为其一入小县就想着赶紧离开,根本不愿在此处消耗青春年华。其实就算是张轨,面对这种诱惑也有些迟疑,他的确希望跃升到更高处,使自己的理想得以实现。不过,这种妥协性质的交易,不是他所愿意接受的。

“此事非我今日所求。”张轨到底还是拒绝了。

“哈,哈!财、色、权,你都表示不想要,那你究竟想要得到什么,张轨张士彦?”这样诚恳的提案都被拒绝,蒋玄几乎气得要跳了起来,他左盯右看得打量对方许久,这才突然面泛喜色:“我知道了,事业只是你想要的东西的前提,你说思所想的,乃是一番功业后的千秋美名!就如昔日的管仲、子产,正如近代的诸葛亮、贾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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